第144章 白马

观音山下,郑显一宿没合眼。

调虎离山是他的计策,火烧秦淮口也是他的主意,围攻荻芦垒更是他亲自上阵指挥的。可他万万没想到,每一步都在意料之中,最后却惨败而归。

张灵佑什么也没说,可他自己心中充塞着功亏一篑的挫败感。他恨得咬牙切齿,连从高头大马上跌伤都不觉得痛。

远望着巍峨耸立的丹阳城,纵使他心中不打怵,张灵佑也望而生畏了。

早间斥候又来报,魏军陈兵于南岸横塘,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张灵佑脸上难掩疲惫,思前想后犹豫了许久,却始终按兵不动。

半晌他叹道:“成肃这势头,一点也不像远来疲敝的样子。”

郑显难得没吭声。荻芦一战虽败了,他仍旧丝毫不后悔这么打。南岸营垒便是他眼中钉肉中刺,若不能一一拔除,便如鲠在喉,时时担心渡河之后遭魏军前后夹击。可兵败于荻芦垒,确是他始料未及的。

张灵佑又道:“要不然,还是从北边打罢。”

郑显沉着脸,道:“主上要强攻玄武水口?那一带江岸陡峭,水道狭窄,一入玄武湖便是绝境,再没有回头路了。”

这话说到了张灵佑心坎上。他沉吟良久,道:“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张灵佑这一犹豫,便入了伏天。艳阳高照,烘烤得金陵城如蒸笼一般。人还没怎么动弹,便闷出一身汗来。

石头戍中没多少花木浓荫,聒噪的蝉鸣却不比别处少。成之染全然没有养病的自觉,一瘸一拐地出了门,连守卫也拦不住。

当初北伐大军回师后,成肃将二千胡骑分属徐崇朝和张来锡。数日来敌寇一动不动,他二人便终日带兵在城下操练。成之染早就对这支骑兵心动不已,于是冒着火辣的日头,巴巴地站在校场外看人马驰骋。

独孤氏亲手练出的重装铁骑,挑选的都是年富力强的健儿,秉承着胡人马背上起家的传统,骑术一顶一的好。徐崇朝自幼在军中骑射,也止不住对其大加赞赏。

而胡骑更胜一筹的砝码,在于一匹匹高头大马。江南历来少马,马匹大都为军中所有,连天家也凑不齐齐色骖騬,王公贵族出行俱是乘坐牛车。江南出产的马匹资质平平,与胡马一比便高下立见。

成之染躲在荫凉里张望,浓密的枝叶在烈日暴晒下也止不住打蔫。不远处,数人正围着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那白马在骄阳影里临风长嘶,顾盼之间神骏威武,足以想见四蹄大展时疾如闪电的风姿。

端的是当世良驹。

成之染暗中称赞,慢慢走过去,却见元破寒与牵马的胡人正说着什么。

他近日养好了伤,便带兵守在石头戍,今日路过校场时见猎心喜,忍不住想上手试试。

牵马的胡人面露难色,他汉话不好,磕磕绊绊地比划了一通,徐崇朝笑道:“他说这是匹烈马,自从主人死后便乱发脾气。元郎还是小心为上。”

元破寒听劝,也并不逞强,问道:“这么好的马,它原先主人是谁啊?”

他说着伸手去抚摸马鬃,那白马却晃晃脑袋避开了。

元破寒手停在半空,恍惚之间仿佛从它眼睛中看出一丝哀恸。

徐崇朝欲言又止,摇头道:“谁知道……”

白马打了个响鼻,不耐烦地刨着地。

“这匹马好大的脾气!”元破寒笑着回头,招手对成之染道,“女郎,若给你,你要不要?”

成之染笑道:“我不要。”伐齐出征前,成肃特意送她一匹刚刚成年的黑马,那匹马也是千挑万选出来的,毛色光润,腿高躯壮,一路上千里奔波,蹄疾步稳,没少为主人出力。

荻芦垒之战,坐骑被拴在马厩里毫发无损,成之染想到自己这一身伤痛,一时间竟有些羡慕。

黄昏时分,两支胡骑鸣金结束操练,旋风一般打马回城,马蹄扬起的尘土在余晖下反射出灰蒙蒙的金光。成之染缓缓走在后面,落得灰头土脸,入府之后便想去洗把脸,路过前堂时脚下一顿,便问门口的侍卫:“今日有谁来过了?”

侍卫认得她,也不好隐瞒,只道:“宫里来人了。”

成之染闻言不语,却见萧玘、阮序、何知己一道从堂中出来,神色各异。她不由得心里一咯噔,堂中空空荡荡的,然而长史司马主簿齐聚于此,一看便不是什么小事。

“何主簿!”成之染低声喊住何知己。

见她一瘸一拐地赶来,何知己连忙迎上去:“女郎重伤未愈,怎的不在屋里歇息?”

“如今屋里闷得很,伤口都要发霉了,”成之染站稳脚跟,话锋一转,道,“今上派人来过了?”

何知己竟卖起了关子,任凭她怎么问,都不肯透露半分。

成之染无可奈何,何知己笑道:“时辰到了,女郎自然会知道。”

成之染低低地应了一声,道:“那要到什么时候?等张灵佑退兵吗?”

何知己略一怔愣,疑心她猜到了什么,掩饰地笑笑:“张灵佑退兵,还会晚吗?”

他这么一问,成之染心里还真没底,思索道:“张灵佑远道而来,辗转数千里,手中纵然有存粮,恐怕也不多了。他必不会坐以待毙。”

何知己淡淡一笑:“那就让他折腾。”

————

季夏时节,日头一天比一天毒,成之染晒得中了暑,没精打采地卧在榻上。据说敌寇至今不曾再袭扰南岸,反而撤回白枫洲,派兵到京畿郡县四处侵扰。

宗棠齐困守姑孰城,屡屡被敌寇袭扰,不得已向金陵求助。成肃派建武将军董荣带兵支援。

元破寒时常来看她,谈起外间消息,总有些担心:“他这是什么意思,不攻下金陵誓不罢休吗?”

“他这是穷途末路,”成之染闻言松了一口气,道,“张灵佑在金陵耗了这么久,如今怕不是已到了绝粮的地步。秦淮南岸的人家早就撤到了北岸,他搜刮不得,因此才寇掠四方。”

“郡公已号令京畿坚守不出,张灵佑讨不到什么好,”元破寒点了点头,忽而忧虑道,“他若是走投无路,要争个鱼死网破怎么办?”

“张灵佑……”成之染呢喃着这名字,无法想象这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只笑道,“不会的,他只会撤兵。拖延这么久,要打早打了。”

————

张灵佑久居岭南瘴疠之地,自认为不惧溽暑,可在金陵待了这一个多月,只觉一日比一日难熬。大军数万人屯聚于此,粮草便如流水般耗掉,一日日坐吃山空。

他兵分几路到周边郡县征粮,本以为如往日一般所向披靡,没想到郡守县令突然都硬气起来,一个个婴城固守,并不给他什么好脸色。

眼见得几番扫荡都空手而归,他渐渐坐不住了。

郑显亦心绪低落,每日遥望着石头戍发怔。听闻征粮一无所获,他冷不丁道:“如今时节也不好,稻子还没熟。否则我等抢收了,京畿这一年就算白忙活。”

张灵佑闭上眼睛,部将眼神中难掩的失望,兵士躲在树荫下苦热的疲态,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恍惚中听到郑显又道:“主上,末将请战。到底孰胜孰负,也该有个一决高下的时候。”

张灵佑睁眼看他,对方黑亮的铁甲隐约泛着冷光。

见他半晌不吭声,郑显又有些急躁:“总这么拖着,什么时候是个头!”

旁人都有些畏惮,纷纷避开了目光。

张灵佑端坐于帐中,任凭一颗汗滴从鬓角滚落肩上,终于开口道:“蹉跎日久,师老无功,不如退据寻阳,谋取荆州。”

郑显心头火起,对上他暗含苦涩的目光,不由得生出颓败之感。一颗心顿时冷了下去。

张灵佑挥退众人,叹道:“当初从岭南出兵,我便志在荆州,虽不曾兵临江陵,一路上也打了不少胜仗。只是那时你夺取江州,不聚兵不足以与豫州抗衡,因此才顺流东下。如今碰上了硬钉子,你我需审时度势才行。”

郑显恨恨道:“打不下金陵,杀不了皇帝,难道你能高枕无忧?”

“荆州雄踞上游,足以为帝业之资,”张灵佑叹道,“况且岭南尚在我手中,魏朝十四州,三分天下得其二,何忧不能与金陵抗衡?”

见他心意已决的模样,郑显默然良久,道:“谋取荆州,谈何容易!”

“总胜过在此地消磨,”张灵佑轻叩着腰间佩剑,道,“走一步看一步罢。”

————

连日下了几场雨,日头一出来,天地间蒸腾着水汽。成之染倚在榻上,小心翼翼地换下小腿的绷带,伤口近日来酸痒难忍,狰狞的血肉结了一层薄薄的痂,四周隐隐露出红嫩的新肉。

她小心翼翼地敷上药,待穿戴妥帖,唤了几声,却无人进来收拾,出门一看,院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

正迟疑之间,门口有人探头张望,见她站在门前,连忙跑过来道:“女郎方才可是叫人了?”

成之染认得这是院里守卫的小兵,便问道:“这一会儿的功夫,人都到哪里去了?”

那小兵竟有些紧张:“听说江上有动静,小的也正想去看呢。”

成之染心头一惊,定定地站着。

那小兵问道:“女郎可要去?”

成之染摇了摇头,径自一瘸一拐地回屋,独自坐在矮榻旁,浑身伤痛便隐约发作起来,仿佛极细的火苗慢慢燎烧。

闭上眼睛,她仿佛看到城头风幡舞动,乌压压站满了人。那台阶陡峭,她若是费力爬上去,两腿怕是要疼得直抖。

江上有动静……

成之染摩挲着衣带,在指尖绕了一圈又一圈。自海寇占领白枫洲,至今已将近两个月,出师不利,锐气消磨,即使再想进攻金陵,恐怕也有心无力。

如今这阵仗……

她缓缓睁开双眼,一缕和风从门外吹入,依稀带着江上的爽利。

海寇,十有八|九是要撤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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