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坦荡

次日平明,晨光熹微,刺史府中一阵喧闹,不久复归于宁静。贺楼霜被外间吵醒,在榻上枯坐良久。往来的奴婢叽叽喳喳地议论,原来成誉已领兵出战。

贺楼霜缓缓捂住了心口。

初秋时节,江南草木依旧隆盛,还需一段时日,浓重生机中渐次透出萧瑟。若换做关中,此时已称得上寒凉,想来又是一番斑驳的秋意。或许不需要多久,她便要离开此地,再回到北地的肃杀之中。

贺楼霜在府中数日,鲜少出门,周遭窥探的眼神却不少。像她这样神秘的只身女子,总能引起旁人无尽的揣测。

当她走出客舍时,廊下歇息的奴婢原本在闲谈,看到她便不约而同地闭了嘴。有个胆大的侍女问道:“娘子这是去哪里?”

贺楼霜勾唇,从袖中取出一串虎头铃铛,道:“劳烦将此物挂到那边树枝上。”

那侍女接过铃铛,好奇道:“娘子这又是作甚?”

“这是我故里的旧俗,往来征战,护佑得胜。”

那侍女闻言若有所思,招呼着三五伙伴一同去张挂铃铛。

夜里风起,那铃声叮叮当当,细碎如微雨叩打窗棂。刺史府万籁俱寂,平静中又漫溢出些许焦灼。直到第二天午后,这焦灼才被城外的喧嚣打破。外间乱成了一锅粥,传言成誉的人马出现在江畔,正与城外的胡虏激战。

贺楼霜仔细辨别着风吹铃响的叮当声,望着窗外明亮的天光,缓缓闭上了眼睛。

————

日暮时分,成誉大军高奏凯歌而归,江陵城霎时间热闹起来。岑获嘉将一行人迎入刺史府,参差斜晖中,成誉染血的战袍愈加鲜艳,岑获嘉似有所感,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岑汝生见祖父动容,待无人留意时悄悄问道:“祖父想起了谁?”

岑获嘉捻须一笑:“仿佛当年谢将军。”

岑汝生怔然。

庆功宴上,觥筹交错。连绵座席从内堂摆到府外,一时间盛况空前。堂中半酣时,座中忽有人吵闹起来,叫喊道:“第下既将那庾慎德斩首,何不将首级挂到城楼上?也好教逆贼看看,乱臣贼子便是这般下场!”

此言一出,堂中顿时鸦雀无声,众人神色颇微妙,纷纷将目光投向成誉。

两军这一场激战,庾慎德大败而逃,投奔土难氏的路上,被成誉一箭穿心,连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便一命呜呼。当年庾慎终父子宗族死后,无一不枭首示众,部将见成誉许久没动作,也有些心急。

成誉杯中残酒未尽,他漫不经心地把玩一番,将杯盏置于案上,侧首对岑汝生道:“岑郎意下如何?”

岑汝生稍有些意外,见祖父并不阻拦,正色道:“晚辈不才,以为此事不妥。”

“哦?”成誉问道,“这又是为何?”

“枭首之义,在于威敌。如今敌寇逃窜,岂会在乎庾慎德的死活?况且颍川庾氏在西州名望深重,百姓至今追念庾大司马旧恩,若此时在江陵将庾慎德枭首示众,恐怕令百姓寒心。”

成誉笑而不语。

岑获嘉不轻不重地瞥了孙儿一眼,道:“稚儿愚昧,让第下见笑了。”

岑汝生微微垂眸,便听成誉缓缓说道:“岑郎所言,并无不可。然而利害之间,岑郎只看到一面。”

岑汝生拱手:“请第下赐教。”

成誉拍拍手,看向门口,众人循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队玄甲兵鱼贯而入,为首一人捧着一方沉甸甸的木匣。

众人呼吸顿时一滞。

方匣打开,血淋淋一片,正盛着庾慎德的首级。

岑汝生吃惊地看着成誉,在这样的场合,此举未免有些唐突了。

然而成誉却不以为意,向玄甲兵点点头,军士一闪身,露出半人高的竹筐,拿粗麻布盖着,内里看不分明。

见众人面露不解,成誉解释道:“此物是击败庾慎德后,从他中军辎重里找到的。”

他缓缓起身,不急不徐地走到竹筐旁,将布盖一掀,人群中发出一阵吸气声。

岑汝生探首一看,竹筐中满满当当地堆着信笺。

“两军交战,众寡不敌。这些书信都由城中写给庾慎德,泄露军机者有之,欲为内应者有之。出自何人之手,想必诸君心中明白。”

成誉在堂中环顾一周,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垂眸噤声的僚佐,胆子小的已冷汗淋漓。

司马王德让开口:“第下……”

成誉抬手打断他,笑道:“可不止这些。”

他径自出门,庭中僚佐已惶然起立,偷瞄着成誉从面前走过,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成誉负手从后堂走到前堂,玄甲兵亦将那竹筐抬了一路。众人七七八八看明白,一时间哑口无言。

成誉站在庭前,身后将佐也默默跟过来,抬头看他的目光都有些瑟缩。

“帝室兴复,天命不移。诸君奈何被妖贼蒙蔽,做这等出乖露丑之事?”

庭中无人敢应声。

成誉长叹道:“望诸君好自为之。”说罢,他摆了摆手,玄甲兵领命,取过火把将竹筐点燃。

岑汝生愕然,但见熊熊火光中,成誉的背影萧条而□□。伴着劈里啪啦的火星爆裂声,他独自走回后堂,朗声道:“旧德前功,斯人已逝,自今以往,唯念天恩。明日,将庾氏首级悬于府前,示众三日!”

火舌舔舐着纸笺,将层层叠叠的密语化为灰烬。岑汝生久久立于庭中,直觉周遭气氛为之一变,然而众人依旧垂首无言,他也看不清每个人的神色。

待他回过神来,岑获嘉已走出很远。岑汝生连忙快步跟上,却见祖父停在道旁,回廊下正站着个沉默的黑影。

“贺楼娘子全都看到了?”岑获嘉问道。

暗影中传来淡然的女声:“看到了。”

岑获嘉似有所感,叹道:“死在武原县公手中,庾慎德不亏。”

贺楼霜不语,只朝他深深一拜。岑汝生走近时,她已隐没在黑暗里。

“祖父?”

岑获嘉侧首望着他,忽而道:“留在江陵罢。你跟着武原县公,我放心。”

前院喧闹了半宿,聒碎寂寥秋夜。

天光已大亮,堂下的小厮还在打盹,眼前人影一晃,顿时打了个激灵。

成誉与岑获嘉一道出了门,正要翻身上马,道旁跑过来一名小厮,焦急道:“第下,霜娘子走了!”

成誉愣了愣:“走了?”

“今日一大早已不见人影,小的到处找不见。她在屋里留了这个给第下——”那小厮呈上一枚铜扳指。

成誉仔细打量着扳指上的花纹,似乎想起了什么,于是轻笑道:“这哪里是留给我的……”

他将扳指紧握于掌心,目光却顺着府前通衢,一直望向日出之处。

————

一叶下林表,秋色满蘅皋。(1)

又一阵江风吹雨,姑孰城中陡然一片肃杀景象。把江家一行人送到西府后,成之染便踌躇不前,徐崇朝劝她一道去金陵,成之染心虚,生怕回去被成肃埋怨,因此死活不肯走,便与宗寄罗留在姑孰。

徐崇朝护送江家人去往金陵,这一去便迟迟不归,只是让石阿牛捎信回来,说金陵忙于备战,要晚些时候再到姑孰去。

成之染读罢,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她隔三岔五便登楼远望,日复一日,从枝繁叶茂等到草木零落,金陵平静得如同深潭,姑孰城却是越来越冷了。

直到有一天,绵延官道上一队人马飞奔而来。徐崇朝终于回来,也带回了金陵的消息。

成肃早些时候好一番整治水军,增筑楼船,派季山松和沈星桥领兵三千人,从海道南下直捣海寇巢穴。广州刺史治番禺,自金陵浮海五千里,这一路颇为艰难迂远。

成之染闻讯默然良久,道:“可真是棋走险招。不过,若两位将军成事,也不失为釜底抽薪的妙计。”

“元郎也去了。”

成之染看了他一眼,道:“元郎负伤,海上行船,不知可还能受得住。不过他去了也好,季将军多了几分胜算。”

“何止这些,”徐崇朝道,“阮江州南下豫章督战,接连取胜,如今已收复南昌城,阻断了逆贼粮道。”

成之染在纸上勾画一番,抬眸道:“我阿父,可是快要出征了?”

徐崇朝问道:“你这么笃信义父要亲征?”

“不然呢?”成之染反问,“朝中还有哪个人能当此大任?”

徐崇朝笑道:“据说安成郡公执意要追讨逆贼。”

李劝星?成之染失笑:“我阿父怎么会答应?”

徐崇朝轻轻一笑,颔首道:“若我所料不错,金陵出兵当在旬日之间。”

————

“这么快?”

当徐崇朝将此事禀报钟长统,对方睁大了眼睛,不苟言笑的面庞裂开一道缝,那笑声稍显得单薄。

温印虎提醒道:“妖贼还守在赭圻城,若郡公到了,我军还没有拿下赭圻,到时候恐怕难办。”

“也是时候出兵了,”孟元策皱了皱眉,“在此地耽搁许多时日,军中都有些懈怠。”

钟长统看了他一眼,道:“号令众军,这两日南下迎敌。我倒要会会这妖贼。”

出征的消息传到军中,行伍上下都为之一振。成之染日日揩拭盔甲,如今终于又有了用武之地。

可惜她在荻芦一战中遗失了成誉赠予的长刀,如今换了把新的,练了几个月勉强还趁手,但到底不如从前那把。

刀柄上红缨飘舞,成之染心里空落落的。

宗寄罗依依惜别,道:“我本想与你同去,可叔父不许。也罢,我便在此地等你们凯旋。”

成之染见她一脸落寞,于是笑了笑:“十三娘,你选的时机不对。等我阿父大军到姑孰,你再去缠着宗将军说,指不定他就松口了。”

“真的吗?”宗寄罗半信半疑。

成之染勾唇:“你就放心罢。”

她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钟长统却并不放心。离开金陵前,成肃特意叮嘱他,莫把成之染当作女儿家。虽说如此,钟长统也不敢让她磕了碰了,况且成之染还有伤在身,连月来酷暑阴雨相接,想来身子骨也不如从前硬朗。

见成之染满心欢喜,他只觉得头疼。

成之染对此浑然不觉。近百艘战船溯流而上,不日便进入赭圻城地界。成之染从爵室望去,只见远处江岸上风帆鼓动,密密麻麻的敌船沿江停驻,仿佛一道铁索缠绕于大江。

大军不敢再往前,就近停在江心小洲上。众人摸不清敌军深浅,一时都有些犹疑。如此停泊了一夜,敌船始终纹丝不动。

注:(1)出自宋丘崈《水调歌头·秋日登浮远堂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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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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