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除夜

南征军溯赣水而上,岁末时便到达豫章郡界新淦城。城池地处二水合流之处,不远处乱山环抱,郁郁之中掺杂着几分荒凉。

县令闻说官军到来,率满城百姓夹道相迎。将士们终于下了船,脚踏水岸那一刻,满身疲敝都似乎淡退三分。

正是日影西斜时,成之染遥遥一望,两条水道波光粼粼,宛如金带般钩织汇聚。她问县中随行的小吏:“这两条水道,哪一条去往岭南?”

小吏道:“若往岭南去,自是沿着左边这条豫章水,过了庐陵、南康二郡,便到岭南了。”

成之染一怔。

那小吏又道:“右边这条是牵水,去往安成郡。”

庐陵郡是成肃的封邑,南康郡是江岚的封邑,而安成郡则是李劝星的封邑。冥冥之中一只翻云覆雨手,将世道搅得纷乱,也令她心绪难平。

身后徐崇朝喊道:“天色不早了,进城罢。”

成之染连忙跟上。新淦城地处江州腹地,城池里坊比不得沿江城邑,但依凭二水合流之便,倒也算得上丰实。

成之染不由得低低一叹。

徐崇朝问道:“怎么了?”

李临风乘骑走在最前头,县令正毕恭毕敬地与他交谈。成之染看了他们一眼,道:“若我没记错,明日便是除夕了。去岁也是在军中度过的。”

今年亦是如此。

“这是想家了?”

这话让成之染思量了半天,她摇了摇头,道:“大丈夫四海为家,我才不想家。”

徐崇朝笑而不语。

————

县中的除夕也热闹得很,家家户户都张灯结彩。入暮时分又天降瑞雪,漫天飞雪都映照着一番喜庆色彩。县令将众人迎到县衙,甫一坐定,李临风便开始打探海寇的消息。

据县令所言,大军到新淦前两日,有一支船队从水上路过,在水口一分为二,一支沿豫章水南下,另一支往牵水上游去了。

这船队是败逃的海寇无疑,只是这走势令李临风眉头直皱,他问道:“牵水通往何处?”

县令道:“这是安成郡到衡阳郡的故道,有孔道通往湘中。经湘东、桂阳二郡,从西京路翻越腊岭,就到了始兴郡城。”

众人不由得默然。若按照行军路线,他们沿豫章水南下,途径豫章、庐陵、南康,从梅关道翻越大庾岭,另一侧便是始兴地界,距始兴郡城二百余里。

从始兴郡南下,往前就到了南海郡张灵佑老巢。

谁曾想海寇剑走偏锋,竟借道湘中南下。

而他们谁也说不准,张灵佑到底在哪个方向上。

李临风沉吟许久,与诸将商议一番,决定兵分两路,各自追讨。他带领温印虎和彭鸦儿去往湘中,而丘豫和孟元策则继续沿豫章水南下。

温印虎问他:“将军便认定张灵佑取道湘中?若是他故弄玄虚呢?”

李临风不语,反倒是彭鸦儿突然说道:“败军之将,哪还有心思故弄玄虚?”

彭鸦儿本是武夫,因军功擢升为将军。温印虎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这种事,谁能说得准?”

成之染坐在下首,闻言对温印虎道:“既然如此,将军不如留我在东路,也好两边都有个照应。”

温印虎记得成肃的嘱托,可又拿她没办法,正百般为难,却听徐崇朝对李临风道:“东路唯余两军人马,若遇事端,力有不逮。卑职愿留在东路,以备不虞。”

成之染难掩诧异,看看徐崇朝,又看看李临风。李临风劝了他几句,见对方态度坚决,便也答应了。

见这番情形,温印虎更不好再说什么。

众人商议完正事,县令便设宴款待诸将。李临风也解了禁酒令,官衙上下吵吵闹闹的,到处是相聚畅饮的军士。

成之染一介队主,并无一官半职,这样的场合自不能登堂入室。她在屋子里与手下划拳猜令,被灌得迷迷糊糊的,张大眼睛指着赵小五道:“赵郎君,你怎么也在这里?”

自从跟在成之染身边,她素来叫他名字。一句客客气气的“赵郎君”出口,赵小五便知她醉了,苦笑了一下不说话。

成之染看看他,又看看叶吉祥,疑惑道:“你们都在,江郎呢?”

叶吉祥眼眶一红,连忙将她面前酒盏移开,道:“队主,你醉了。”

“队主……”成之染喃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见她半晌不说话,仿佛清醒了,手下几名什长试探道:“队主,石队副他们想过来赔礼,在外头等了好久了。”

“石队副?”成之染反复念叨这几个字,许久似乎才想起这是谁,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道,“进来罢。”

军士下去开了门,便进来两个一瘸一拐的身影,衣衫上滴着雪水,周身散发出寒气。

成之染始终默不作声,这二人磕磕绊绊说了一通,悄悄抬头打量时,却见对方在上首灯影下静坐如石雕。

二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赵小五替她开口:“你二人知错便是,天寒地冻的,快回去养伤。”

二人正迟疑,灯影中成之染身形一晃,声音也显得越发低沉。

“还疼吗?”

五十杖打得皮开肉绽,才过了一旬,哪有不疼的道理。

二人连忙点点头。

“疼,就好好记着。”

石阿牛不解其意,但听她语气不对劲,也不敢久留。两人又一瘸一拐地下去了。

叶吉祥讶异地看着成之染,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换了个人似的。

成之染缓缓垂下头,再不吭声了。

赵小五打量了一番,小声对其他人道:“睡着了。”

众人便识趣退下,换到隔壁屋子里接着闹。

叶吉祥给成之染掩上门,回身正看到徐崇朝朝这边走来。

他讶异道:“徐郎怎么过来了?”

“没什么,随便逛逛。前堂喧闹了半宿,吵得我头疼。”

叶吉祥听着隔壁响起的吆喝,难为情地笑了笑。他指指屋里,朝徐崇朝比了个手势:“队主睡着了。”

徐崇朝蹙眉:“这么冷的天,在屋里着凉怎么办?”

“炭火还旺呢!”叶吉祥笑道。

徐崇朝上前,略一迟疑,推开了屋门,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鼻而来。叶吉祥跟着他回到屋里,成之染依旧低垂着脑袋,一动不动地坐在几案前。

徐崇朝将她唤醒,道:“若困了,回客房去睡。”

“阿蛮?”成之染目光还有些朦胧,怔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道,“如今是除夜,我还要守岁来着。”

“也不必勉强。”

“一点也不勉强,”成之染拍了拍几案,道,“坐。”

叶吉祥心思早飘到隔壁,连忙找了个借口退下。徐崇朝坐到侧旁,见案上滴漏的酒痕未消,无奈道:“果然是醉了。”

成之染似乎精神不济,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闲聊,想起千里之外的亲人,便渐渐没了声音。

沉默了许久,她叹道:“当初从寻阳回到姑孰,我该去金陵看看的。”

“想家了?”徐崇朝问道。

“家里有什么可想的……”成之染缓缓摇头,“有我阿父在,家中日子好着呢。”

她嘴上虽这么说,目光却低垂下来,眼眶也有些发红。

徐崇朝道:“他最挂念的,还不是你?”

“才不会。”成之染嘟囔了一声。

徐崇朝笑笑,忽听她又道:“我已许久不见娴娘了。”

成之染掰着指头数了数,道:“自伐齐以来,再不曾相见。此去岭南不知又多久,说不定等到我回去,她都已经成亲了。”

徐崇朝啧啧道:“许给了谁家,我怎么不知?”

“我来算一算……”成之染用手指弹了弹面前酒盏,叽里咕噜地念叨了一通,抬眼正色道,“若非王谢,便是袁萧。”

徐崇朝失笑:“由得你胡说!”

成之染挑眉:“你不信?”

“信信信,”徐崇朝无奈摇摇头,道,“你回去给她张罗便是了。”

“急不得,急不得……”

徐崇朝问道:“又怎么了?”

“兄长尚未娶亲,阿妹岂能先行?”成之染拍案一笑,“徐郎,你可要抓紧呀。”

她一掌下去,震得案上灯盏都抖了三抖。火光在她脸上猛地跳动着,恬然的笑容越发明亮了。

徐崇朝笑而不语。

成之染问道:“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狸奴,想想你自己,少给别人操闲心。”

成之染紧盯着他,道:“徐郎,你脸红了啊……”

徐崇朝收敛了笑意,不自在地侧过头。

成之染大笑,笑声在屋中回荡了两声,便戛然而止。

“我阿父让你跟着李侯,你往东路来作甚?”

徐崇朝垂眸不语,半晌不见这边有动静,仔细一看,成之染已歪倒地上睡着了。

————

成之染醒来便忘魂,除夜之事半点不记得,至于后来是如何回到客房,更是两眼一抹黑。赵小五也百思不得其解,叶吉祥瞪了他一眼:“不着急赶路,想这些有的没的!”

想到军中元日便踏上征途,终日在水上行进,满眼青绿,看久了也不免厌倦。赵小五难得反驳道:“这一程又一程山水相连,饶是你着急,还能飞过去不成?”

叶吉祥不跟他拌嘴,对成之染道:“队主看看,这是什么话!”

成之染站在船头,脸颊被冷风吹得生疼,她捂着脸蛋,眸中竟隐隐闪着光。

“前朝楼船将军平定南越,走的也是这条路。”

二人都听得糊涂,问道:“楼船将军是什么将军?从没听说过。”

“据说是因为那将军舍舟登岸,翻越大庾岭之后,又伐木造船,重建楼船水师,因此便得名‘楼船将军’。”

叶吉祥问道:“我军过了大庾岭,也要像他一样吗?”

成之染笑道:“行军打仗,哪里能一味因循?”她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细浪,低声道:“但这番功业,颇令人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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