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深林

大军过了庐陵郡城,沿岸人家日益零落。上元夜,诸军夜宿山中,月光如水,林泉幽微,一片漫无边际的苍茫中,忽而浮起零星几点萤火般的微光。

众人正聚在丘豫舟中,听闻成之染惊呼,纷纷仰头观望。

“想来是西昌城在放灯。”丘豫手捻着须髯,缓缓道。

船队白日途径西昌城,过了这小城,上游数百里都没有城池。

断断续续有明灯升起,城中定是番热闹景象。山野间回荡着寂寂风声,念及前路漫漫,众人都有些感伤。

成之染仰首凝望,浑然不觉脖颈酸胀。每当见到有人放天灯,她总会想起乾宁二年上元春宴,天子放灯祈福的盛景。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当时一起看灯的人,早已不在她身边。

成之染顿觉颊边凉凉的,伸手一摸,泪痕已被风吹得干涸。今夜这月光如此明亮,若母亲在天有灵,一定能看到她罢。

夜里,成之染做了个昏昏沉沉的梦。梦里她回到大司马门城楼,又如同当年一般,在众目睽睽之下吟唱了霜娘教她的唱词。柳夫人静静地望着她,眼神中难掩欣喜和慰藉,头上金步摇在满堂灯火中熠熠生辉。皇帝听完很高兴,正要将彩头赐给她,座中忽有人插言:“这歌辞我隐约曾见过,原本刻在城北石桥上,只不过铭文早已漫漶不清。你是怎么知道的?”

成之染看不清那人容貌,张张嘴正要回答,嗓子眼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任她拼尽全力都发不出一丝声音。堂中的朝臣开始窃窃私语,蜂虿般细密的声音越来越吵,仿佛要将她脑壳撑开。

她用力一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嗡嗡的吵闹声却不绝于耳,反而越来越清晰了。

有人道:“是不是妖怪?我可没见过那么奇怪的人……”

“我看是野兽,林子里荡来荡去还怪吓人的!”

“管他的,若是敢靠近,放箭射死便是了!”

成之染一个激灵,电光石火间脑海清明,听出是甲板上有人说话,连忙匆匆跑出去。天色将明未明,周身充斥着湿漉漉的冷气,将两岸蓊郁的山壁浸染得越发暗沉。

船队夜宿于山间,丛林间时不时传出阵阵怪声,听起来十分瘆人。成之染找寻了许久,没见到半个人影。

她问道:“你们看到了什么?”

方才在外间说话的,正是她手下几名什长。他们连比带划地描述一通,声言破晓时山上有什么东西想靠近船队,被发现之后就逃走了。

夜里她这条战船离岸最近,成之染不敢掉以轻心,亲自到帅船向丘豫禀报一番。

恰巧孟元策也在。

若论起官职,孟元策比丘豫稍胜一筹,不过丘豫毕竟是年长的老将,二人并无主从之分。孟元策为人谦逊,军中处处以丘豫为先。

丘豫已年近五旬,连日奔波似乎让他精神不济。他犹自沉吟,孟元策想了想道:“或许只是山里的野兽,到了这地界,便是有虎豹豺狼也不稀奇。”

成之染道:“听兵士所言,我总觉得像是什么人。”

“人?”孟元策嗤笑一声,“队主多虑了,深山老林的,什么人能待下去?”

丘豫看了他一眼,道:“我军只管向前,就算有什么妖魔鬼怪,也得有胆量下来才是。”

成之染听他话里有话,问道:“丘将军,难不成这山里真有人?”

丘豫摆摆手,并没有答话。

船队一路南行,迤逦穿过山林,风平浪静得很。

“你们真的看到了?”成之染站在甲板上,两条腿都发麻了。从帅船回来她便紧盯着水岸,从午前盯到午后,连个人影都没有。

众人也有些迟疑,有人改口道:“许是那会儿雾气重,小的们没看清楚。”

“那就是人的模样,寻常野兽,哪里会直起身子?我才不会看花眼!”有人不服气,“队主不信吗?”

“总要让我亲眼看到才是……”成之染转身看着他们,语气也有些疲惫。

众人倏忽睁大了眼睛。

成之染怪道:“怎么了?这有何不妥?”

“队主……”赵小五瞠目结舌,支吾道,“看后面……”

成之染蓦然回首,前方正是水道曲折处。半山腰连绵葱郁中,不知何时闪现出一片静默的黑影。日光洒在藤萝疏影间,显得斑驳而明亮。

众人无法看清对方的衣着装扮,枝桠间漏出的寒光却清晰可见。成之染确信这是一群人,可一道道低沉的目光压下来,仿佛带着猛兽的尖锐和警觉。

船队渐渐放缓了速度。孟元策船队行进在前列,只听得一声令下,弓兵列阵,控弦以待。

这是要放箭的意思。

成之染一惊,连忙命战船追赶上前,朝孟元策喊道:“将军请三思!对方并未动手,切莫打草惊蛇!”

孟元策瞪她一眼:“妖贼不除,留到明年吗!”

“孟将军!我看这群人不像是海寇!”

孟元策将目光移向不远处山腰。成之染又道:“海寇岂会解甲?将军且看,他们连盔甲都没有!”

孟元策细细一看,果真是这样。他略一沉吟:“竟敢阻拦官军,又能是什么货色?不外乎亡命之徒罢了。”

船队离山崖越来越近,见孟元策并无解严的意思,成之染有些着急:“将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万万使不得!”

孟元策心中迟疑,这时有军士来报:“徐参军到了。”

徐崇朝搭着舢板跳到船上,三步并作两步来到他面前,道:“孟将军,这不过是山野间俚僚而已,丘将军的意思是,不必管他们。”

“俚僚?”孟元策皱眉。荆江二州腹地多未开化,边县时常被俚僚侵扰。他只闻其名,从未见过。丘豫见多识广,既然让徐崇朝来传话,他自然相信。

“收兵,收兵!”成之染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但见孟元策神色踌躇,连忙又喊道,“这几个人又能奈我何?若当真心怀叵测,到近前再动手也不迟!”

孟元策望着那山腰,吩咐下属道:“让弓手退下。”

甲板上兵士都退到女墙后,紧盯着俚僚的动静,大气不敢出一口。成之染也带人躲到庐内,命众人噤声,战船缓缓破浪,一步一步向山头靠近。

成之染这次看清楚了。半山腰那些人穿着暗色短衣,手里拿的不过是刀枪和羽箭,约莫数十人站在陡壁间,一动不动,仿佛与山石融为一体。

最令人不寒而栗的,还是他们始终如影随形的目光。

船队静默地行到山前,沿着曲折水道拐了弯,一直到转过山头,成之染仍感觉颈上发凉,然而回头再看,蓁莽山林间再也不见人影。

叶吉祥长舒了一口气:“可真是吓死人了!”

赵小五无语:“我们有这么多人,他再来个十倍百倍,也没在怕的。”

叶吉祥打了个冷战:“我听说俚僚是会妖术的,深山老林阴气重,真遇到什么,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成之染并不知这些人来历,赵小五解释道:“这便是山中蛮夷,从前时常来袭扰官府。南康郡公保境安民,清剿招抚了许多,那些冥顽不灵的恶徒,都钻进深山老林去了。没想到官军过境,他们竟还敢出来张扬。”

“他们怎会有刀兵?”成之染蹙眉。

“还不是从郡县抢来的?”叶吉祥啐道,“他们那一帮凶顽之徒,可没少作恶!”

成之染不由得回头,粼粼波纹倒映着山色天光,和风中也带了暖意。她没来由地有些担忧,问道:“大军何时到南康郡城?”

“还早着呢!”赵小五摇头,道,“队主也不必多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堂堂官军,还对付不了这几个毛贼?”

他话虽如此,成之染心头仍打了个结,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夜里船队停泊于水湾,月明星稀,流水杳然,四下里细草微风,已然有几分春日气息。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成之染站在船头,闭目凝神细听,风中似乎夹带着一丝不同寻常。

赵小五和叶吉祥都摇头,疑心她白日里被俚僚吓到了。

中军有令,往后每夜停泊前,周遭岸上都派兵侦察一番,确保万无一失才落脚。

见二人一脸忧心,成之染只得无奈道:“罢了,或许是我听错了。”

这一夜平安无事,接连数日也再未遇到什么人。然而成之染看四周山水绵连,总感觉有人在幽深丛林间向外窥视。

见她一直无精打采的,徐崇朝还细细盘问了两名随从。

叶吉祥竹筒倒豆子般说道了一通,苦着脸道:“糟了,队主不会真的被蛊住了罢!”

“你胡说什么!”赵小五虽然不满,可除了这个原因,他也找不出其他的。

成之染听他们窃窃私语,越发烦闷了。

徐崇朝劝道:“你若不放心,自可到岸上看看。这一带林深树密,不过是鸟兽多些。”

日影西斜,天色已不早了。今日正巧是徐崇朝派兵出巡,成之染扎紧腰刀,背上弓箭,便随这一队人马上了岸。

日光透过层层枝桠,照亮林下厚重的泥土。众人在林间行走,脚下劈里啪啦声不绝于耳。徐崇朝命兵士散开,徐徐向岸上推进。

地面上树根纵横交错,遍布着滑腻的苔藓,成之染小心翼翼地避开,稍不留神便脚下一滑。她连忙扶住身旁的粗大树干,指尖冷不丁传来湿冷的触感,甩开一看,不知被什么黏糊糊的东西沾了满手。

徐崇朝走在前面,听闻成之染低呼,连忙道:“怎么了?”

粘上这东西不痛不痒,却实在让人难受。他们从岸边走出许久,一时半会儿也回不去。徐崇朝劝她再忍忍,忽而听侧前方军士道:“这有条溪水!”

成之染大喜,循声向那边赶去,果然见山石后掩映着一条溪流,虽不宽,水流却很急。

她蹲在溪边将手掌洗净,又听徐崇朝在后面喊道:“时辰不早,回去了!”

成之染应了一声,刚起身要往回走,却见上首石缝间露出个什么东西。她定睛一看,似乎是一只**的脚掌。

仿佛被雷劈一般,成之染半天回不过神,险些滑倒在石头上。

这种地方,怎么会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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