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望乡

天地间弥漫着淡淡雾气,将乐声映衬得越加悠远。张灵佑披衣起坐,久久一动不动。

他在细听这曲调。

乍听到乐声,军中也一阵骚乱。他当即便想到是官军来援,正借着夜幕埋伏在白云山上。

山高林密,更深夜重,若要将他们找出,简直比登天还难。想通这一点,张灵佑便卸了气力,命诸军警戒,不可轻举妄动。

熟悉的乐声萦绕在耳际,竟让他心头浮起一丝怅然。他做梦都想回到三吴,可这许多年来三吴只在梦中。旧时荷风消夏的岁月,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张灵佑步出营帐,遥望着雾蒙蒙的白云山,那呜咽芦管之声仿佛从天上飘来,落在营帐间,落在征袍上,也落在征人心底。

三军肃静,齐齐望着白云山,任凭火把噼里啪啦跳动,仿佛凝固成久远的石像。

“官军里,竟有这许多三吴人么?”张灵佑喟然一叹。若是郑显在旁边,必然会与他争辩几句,可如今,连郑显也不知下落如何。

张灵佑的问话落空,倏忽消散得无影无踪。他顿觉寂寥,又一声长叹。

山上芦管声飘荡了一宿,城外甲兵也辗转听了一宿,那乐声渐渐散去,军中的哀婉归思依旧萦绕不绝。

天亮了,雾气却直到午前才散尽,没来由令人郁结。山野再一次清晰地显露出真容,远远望去,风吹草动,树影扶疏,平林漠漠全不见人影。可风移影动,山上的一草一木又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在走动。

张灵佑张望半晌,一时间惊疑不定,转头问亲从:“你看那山上,是树影还是人影?”

那亲从无精打采,眼袋青黑,昨夜又是个不眠之夜。他只知官军在山上,不知他们在何处,又有多少人,心烦意乱又惊恐万分,只得低垂着眼眸,支支吾吾不吭声。

张灵佑接连问了几人,众人看出他神色有异,更不敢搭言。张灵佑本就困乏愁闷,饶是往日没什么脾气,这时候也被惹恼了,当即便暴怒,指着众人喝斥了一通。

一旁将士看到了,亦不肯上前开解,免得触了他的霉头。

张灵佑终是不安心,派出一队人马上山搜寻,然而白云山绵延广阔,数十座山峰林立,松涛葱茏,溪涧蜿蜒,磨蹭到日暮,依旧是无功而返。他疲惫极了,躺在营帐中睡了没多久,又听到凄凉的芦管响起。他气得暴起,在营帐里胡乱砸了一通,可那乐声如同小虫一般,硬要往他耳朵里钻。

他折腾累了,颓然倒下时,依稀发觉自己竟有些变得像郑显。

饶是乡思难掩抑,听闻这曲调,叛军将士还是止不住侧耳倾听。数千里之外的故乡过于遥远,唯有这飘渺宛转的乡音,勉强算作征途中稀薄的慰藉。

然而听着听着,年幼些的小兵便止不住啜泣。少小离家,飘零数载,生死一线,故乡却不可得。想到不知何年何月便葬身蛮荒,许是连坟头都没有,小兵便哭得愈加伤心了。

一旁老兵道:“哭什么!过了这些劫,后生便可成仙了!”

“我不想成仙,”小兵仍哭道,“我想回家……”

张灵佑愈加恼怒,可一到白天,山上便平静得很,甚至流露出一丝诡异。他不敢再贸然派兵探查,匆忙命人在山前打桩篱栅,以备不虞。

等到了夜里,初更时分,雾气渐起,那恼人的乐声又如期响起。众人有些厌烦的,便蒙头睡去,仍有人神思不属,悲悲切切地随着哼唱。

张灵佑三更梦醒,脑袋里还混混沌沌的,听到那乐声仍绵延不绝,登时忧思郁结,一口气闷在心口。

他这厢心砰砰直跳,隐约听到帐外有几声杂响,只干咳一声,喝道:“吵什么?”

哐当一声,似是撞倒了灯架,帐外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人,惶恐道:“主上,官军、官军袭营了!”

张灵佑一惊,匆忙起身披挂,问道:“哪里的官军?城里的?山上的?”

那人道:“不知是哪里,不像是城里,也不像山上!”

张灵佑一听,恨不能抽他个嘴巴子,然而他也顾不上,急匆匆出门,却见营中已乱成一锅粥。

“乱跑什么!将军呢?你们将军在哪里?”张灵佑试图喊住惊慌失措的兵士,然而没人听他的,众人眼中满是惊恐,只顾着奔逃,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

是军中夜惊。

张灵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惶恐和不安在人群中弥漫,伴随着马匹嘶鸣、兵戈作响,凄厉的喊声层层交叠在一起。

他甚至不知官军袭营到底是真是假,然而本就紧张焦虑的大军再受不得半点惊吓,如洪水溃堤,四散奔逃,狭路上兵士挤作一团,为了抢先逃出竟挥刀相向。张灵佑不慎被推到人群中,眼见得兵士杀红了眼,正要一刀向他砍下。

张灵佑拼命将众人推开,只见不远处亲从牵马过来,道:“主上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张灵佑爬上马背,却不肯离开,大喊道:“让他们住手,让他们住手!都给我停下!”

然而下一刻,他的话却生生被掐断。营中燃起了大火,狰狞火光中,恍惚浮现出一片黑衣玄甲,一骑枣红马冲锋在前,银枪翻飞杀出一条血路,径直冲着他飞奔而来。

原来真的有官军袭营。

张灵佑来不及多想,当即便打马回身,头也不回地往外逃。眼前迷雾未散,耳畔风声凄恻,战场血狱般浓烈的哀嚎中,依旧邈远而虚妄地漂浮着《西洲曲》的调子。

他依稀觉得眼眶发凉,两行清泪无言洒下,消散在夜色里了无痕迹。

白云山下,番禺城前,战场如同车轮一般旋转着,凄风苦雨,惨淡无光,刀刃枪尖刀尖进出于血肉之躯,弓弦在风中铮铮鸣响,一时间天地含悲,血流成河。

季山松在城中惊闻异动,不由得喜上眉梢,亲自率手下精兵杀出城门。内外夹击,里应外合,叛军本已经溃不成军,如今也只有逃命的份。

————

平明时分,薄雾散尽,番禺城外尸横遍野,满目萧条。嗥叫的老鸦成群结队,在战场上空盘旋往复,声声凄厉。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夹杂着营帐烧焦的糊味,任凭晨风吹拂,也久久不绝。

成之染甲胄染血,瘫坐在城墙脚下,瘦弱的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在她身旁走来走去。

她浑身被汗水浸透,如今冷得直发抖。然而望着手上喷溅的血点,她一阵呆愣,抬起袖子欲将血迹抹去,不料袖口也满是鲜血,越擦越脏污。

徐崇朝打马来到她面前,担忧道:“你还好吗?”

成之染站起身来,望着城外的一片狼藉,木木地答道:“打赢了。”

有不少军士正在清理战场,远处几位骑马的将军似乎在交谈。成之染只觉得脑壳阵痛,心中全无胜利的喜悦。

这令她自己很是意外。

她心思沉沉,随诸将领一同进城。季山松见到她,难掩惊讶。元破寒更是欣喜万分,围着她问来问去。成之染见他们一切安好,心头重担落了地,可是在没什么心思交谈。

元破寒见她神色恹恹,只好悄声询问徐崇朝。

徐崇朝摇了摇头,道:“元郎,莫扰她。”

诸将领回到州府,季山松叹道:“重兵围城,我已决意尽忠死守。没想到竟有如此造化,真真有如神兵天降。”

温印虎笑笑:“将军奔袭数千里收复番禺城,那才是神兵天降。”

他们俱在成肃手下共事多年,言语间很是感喟。听闻李临风止步浈阳城,季山松心中不快,忿忿道:“须得我捉到张灵佑,好让他看看!”

听到张灵佑的名字,成之染不由得心头一跳,脑壳又止不住抽痛。她脑海中倏忽闪过一道光影,隐隐约约不分明,然而心里却有一种笃定的预感,这一次,怕是又被张灵佑逃脱了。

因杀贼甚多,军中操劳了数日,才勉强将城外收拾利落。这一战杀敌过万,而官军战损不过百余人,着实令诸将惊叹。

然而,众人将战场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没有张灵佑的踪迹。成之染心中不安愈加沉重,她想起那夜纵马上阵时,人群中匆匆逃脱的一人一马。她虽从未见过张灵佑,但那人模模糊糊的身影闪过,她直觉必是张灵佑无疑。

居然又让他跑掉了。

季山松不甘心,派人四下打探一番,听闻数日前有一支人马沿着郁水西上,约莫有数千人之多。

溃败至此,竟还有如此人众,除了张灵佑还能有谁?

诸将都有些泄气,温印虎气急反笑:“张灵佑这厮,也太能跑了!照这样下去,要追到猴年马月?”

话虽如此,他们总不能放任自流。季山松道:“番禺之围虽解,州郡却多事端。我已派人送信给李侯,他必然会进驻番禺城。温将军,不如你留在城中接应,我与沈将军带兵继续追讨残贼。”

温印虎亦有意追讨,可先前李临风未能驰援番禺,季山松似乎颇为介意,二人相见难免生出龃龉。他不由得望向沈星桥。

沈星桥侧首看他,道:“季将军所言甚是。”

温印虎无奈,只得答应下。想来元破寒和柳元宝也是与他们一道,温印虎心中一动,尚不及开口,成之染已抢先道:“说好了追讨,抓不到张灵佑我绝不肯回。”

温印虎左右为难,想起彭蠡临别时成肃的嘱托,又想想这一路波折,不由得心虚。他自知拗不过成之染,索性不吭声。

徐崇朝安慰他道:“张灵佑已是穷途末路,掀不起什么风浪。我军如今人马盛壮,将军尽管放心便是了。”

温印虎默然良久,只得认命道:“速去速回,我在此地等你们音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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