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将印

众军离开番禺城那日,天色依旧阴沉着。成之染策马走过城外染血的土地,依稀见猩红泥土中又钻出新芽,是明亮而舒展的一抹绿意。岭南多雨,草木疯长,想来用不了多少时日,这片土地又将被浅草覆盖,再也难寻旧日厮杀征战的痕迹。

或许等她回到番禺时,所见便是这一番景象。

然而当时她不会预想到,此生此世,她再也没到过番禺。

————

春夏之交,岭南暑气大盛。这一路闷热潮湿,蛇虫滋生,将士们都忍不住叫苦。

最令人烦躁的是,众人始终没见到张灵佑的影子。

他们从南海郡追到晋康郡,又从晋康郡追到苍梧郡,其间虽抓到不少沿路叛逃的敌兵,从他们口中得知,张灵佑确实在前头。可他却仿佛不知疲倦,马不停蹄地一路西行。

大军行进到郁林郡,此地是郁水两条支水合流之处。北边支水通往宁州,南边支水通往交州。季山松途中染疾,正是头疼脑热的时候,见二水分流,差一点急火攻心。

张灵佑军中一队人马脱逃,正滞留此地,官军数千人以摧枯拉朽之势将敌兵合围。那一队人马麻利投降了,而他们所说的张灵佑动向,正是向南去。

众人不知该是忧是喜。宁州与益州一道为逆贼乔赤围所据,张灵佑若北上宁州,官军投鼠忌器,恐怕麻烦得很。季山松亦庆幸他不往宁州去。

可去往交州,众人心里更没底。

交州地处偏远蛮荒,与朝廷往来不便,俨然已经是化外之地。岭南瘴疠,诸军已甚是难熬,再远去交州,只怕半条命都要断掉。

话虽如此,季山松只得硬着头皮南行。然而走到宁浦郡涧阳城,他便彻底病倒了。

众人都忧心忡忡,成之染更是难过。

季山松比成肃还年长几岁,自打成肃征讨张灵佑开始,便一直跟着南征北战。如今他又因追讨张灵佑而深入瘴疠之地,旬日之间仿佛脱了一层皮,整个人消瘦得不成样子。

然而他病重如此,军中却没有良医良药,从城中找了土方子来治,病情竟每况愈下。

大军一时耽搁在涧阳城。

溽暑难耐,蝉鸣如织。病榻之上,季山松陡然惊醒,咳嗽着坐起身来,见众人围坐在侧,便问道:“如今是什么时日了?”

成之染答道:“将军,若没有记错,今日恰巧是端午。”

季山松“哦”了一声,又问道:“外头可有竞渡的?”

成之染被问住了。沈星桥替她答道:“末将问过了,这里人不时兴竞渡。”

季山松怔愣半晌,不由得叹道:“不服王化,不服王化……”

柳元宝见他说话费劲,忙劝道:“将军快快歇息罢,待会儿把药喝了,过几天就没事了。”

季山松依言躺下,睁眼打量着众人,道:“我年已五十有三,老朽不可用。切莫因我之故,贻误了追讨时机。”

众人都劝他安心养病,季山松脾气上来了,又撑起身子,环顾四周,目光落在成之染身上,缓缓道:“女郎大类郡公,为我破残贼!”

成之染不解其意,却见他向亲从招招手,道:“取我将印来。”

成之染神色一变:“将军——”

季山松抬手止住她,一把接过将印,硬塞到成之染怀中,道:“季某无所求,惟愿女郎代行将军之责。”

说罢,他又唤手下军主幢主进屋,细细叮嘱他们听从成之染号令。

军主幢主虽惊异,但既然季山松开口,便俯首遵命。

成之染有些慌乱,众人之中除了季山松,唯有沈星桥官位最高。见季山松如此安排,沈星桥也并未质疑。

她还要推脱,季山松似乎不乐意,道:“女郎来日前途,岂止于建威将军?”

成之染怔然,手中的将印仿佛有千钧之重。她略一垂眸,朝季山松恭敬一拜。

季山松重新躺下,疲惫地挥了挥手,众人便默默退下。

屋外天色虽晴好,却渐渐布云,隐隐起风了。成之染走到院中,众人依旧跟着她。

她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开口道:“留一队人马照看季将军,我军明日便启程南下。”

众人或惊异,或沉吟,或默然,她怀抱将印立于似火骄阳下,一身甲胄仿佛金鳞一般,满身尽是耀眼的光华。

这一夜暴雨倾盆,平明时分,天宇开霁,诸军整装待发。成之染等人前去向季山松辞别,他已溘然长逝于睡梦之中。

众人都沉痛不已。成之染眼眶湿热,却忍着没有落下泪来。她命人将季山松尸首送回番禺城,旋即率众军出发,数千人继续南行。

————

广州最南缘是晋兴郡,从晋兴郡城再向南四五百里,便有崇山峻岭横亘于交广二州之间,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

其名唤作十万山。

成之染抵达十万山时,时节正热得一塌糊涂。烈日仿佛高悬于头顶,灼热耀眼,简直要将大地烧焦。好在山林之间浓荫遍地,勉强让人避开烧灼的日光。可四下里依旧潮湿闷热,暑气仿佛无孔不入,热得人头昏脑胀,内里如同燃烧着火球一般,汗珠滚滚而下好似泉涌,赤膊尚且受不住,更别说披挂着一身甲胄。

众人这时候便盼着来一场倾盆大雨,驱散铺天盖地的火气。此间雨水充盈,来时便疾风骤雨,去时便荡然无踪,聊以解燃眉之急而已。而雨后道路泥泞,更不便人马行走。

只有到日头隐没,蒸腾的热浪才稍稍收敛,众人也得以暂时歇息。山林间溪流遍布,清澈见底,军中在水边扎营,将士们便纷纷下水乘凉,这时候天光依旧流连不去,残留着白昼余晖,众人浑身**着在水中嬉闹,成之染偶然看到了,便不自在地扭过头去。

她从未刻意掩饰容貌,然而惯常在军中发号施令,眉宇间自会沾染上权势威严,将本就英气的面容塑造得愈加凛然。行伍间虽有其雌雄莫辨的传言,然而也只有石阿牛这些朝夕相处的手下窥见底细。

他们惊诧归惊诧,却不好多说多问,更不会在这种赤膊相对的场合拉上她。

成之染如今执掌将印,地位远胜于从前,更无人能强令她做什么。她乐得来去自在,简省了许多麻烦。

这天日头刚落下,一轮圆月便早早浮上林梢。一群不知名的鸟儿躲在河岸丛林里,黑黝黝一片传出清脆的小曲。

成之染将军中事宜交代给沈星桥,便钻进丛林深处,找寻一个僻静的溪流,好洗去一身疲敝。

沈星桥见她与徐崇朝一前一后,身影渐次隐没在浓密林荫间,这才无声收回了目光。

山中有猛兽出没,军中向来不许将士独行。成之染刻意避开人群,危险也更胜一重,她自己虽不放在心上,沈星桥却坚决要求有人随她去。

成之染无奈,为了避嫌起见,有时叫上徐崇朝,有时叫上柳元宝,心里才没有那么别扭。

元破寒原本很是殷勤,见此不由得泄了气,如今恰好柳元宝不在近旁,他便嘀咕道:“义兄也好,表兄也罢,这才是合该避的嫌嘛……”

沈星桥听到了,提醒道:“元郎,这话可不能乱说。”

元破寒不以为意,道:“参军家中不就是如此?我记得阿嫂便是参军舅家姊妹?”

沈星桥没话说了,只好道:“这哪里是一回事?你莫要多想。”

元破寒也只是说说罢了,他倚在树上,盯着黑洞洞的丛林,不再吭声了。

————

徐崇朝坐在水边巨石下,正对着一方小水洼,水底的石子清晰可见,间或有小鱼穿梭其间。他凝神静气,一颗颗石子数过去,不小心一眨眼,便有些眼花缭乱。

身后不远处依旧传来水声,成之染还在那边洗浴。徐崇朝伸手点了点水面,溪水已有些凉了,不知她可会感到冷。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有些乱。水洼旁覆盖着厚厚的青苔,色泽依旧是鲜亮的,或许才刚长出来不久。然而隔着这水洼,他想摸一摸,却也够不到。

徐崇朝怔愣半晌,随手掐下一截草叶,插到水面下,挑逗往来的小鱼。当草叶一动不动时,小鱼便若无其事地慢慢靠近,轻轻碰一下,又飞快地游开。他心头空落落的,便用草叶在水中搅动,这下近旁的小鱼都四散逃走了。

身后的水声不知何时渐渐停止,窸窸窣窣片刻后,头顶传来成之染的声音:“阿蛮,回去罢!”

徐崇朝应了一声,将草叶丢在水洼里。起身时突有个念头闪过脑海,她已经很久没有唤他“阿兄”了。

或许是成肃不在的缘故?

徐崇朝漫无头绪地想着,回头便见成之染走过来,侧首望着他,手里还拎着洗净的旧衣。

落日余晖里,她的模样稍有些朦胧,散发着淡淡的暖意。军中寻常的窄袖黑衣,穿在她身上格外利落,浅浅勾勒出动人心魄的肩颈线条,蜿蜒向下生长出修长的身躯。半干的黑发披散着,映衬着麦色的皮肤和英挺的五官。

她在等着他,微扬着下巴,露出脖颈之间优美的弧线。徐崇朝静静看着她,略显昏暗的林间,唯有她这股摄人的神采,仿佛将周围一切照亮。

成之染见他久久不动作,失笑道:“怎么了?”

这一笑如春水波澜,险些将他的三魂七魄都勾去。

“阿蛮,”成之染上前,从岩石上跳下来,催促道,“走呀。”

“你头发还湿着。”

徐崇朝说完,手指已不自觉抚上她发梢,忽而又惊觉唐突,正要收手时,却见成之染朝他笑了笑,道:“傍晚这么热,一路走回去就干了。”

徐崇朝望着她,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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