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苦热

发梢从指间滑落,那温凉又滑腻的质感却停在指腹。徐崇朝脑子里乱糟糟的,一路上默不作声,走着走着一抬头,成之染已将他落在后头。

他正要快步赶上,却听到对方一声低呼,纷繁枝叶间,似乎是她拔刀的身影。

徐崇朝慌忙上前,险些被横七竖八的树丛绊倒。成之染扶着一棵树,正弯腰捂着小腿。

“怎么了?”

成之染嘶了一声,吃痛道:“被蛇咬了。”

她右腿虚虚地悬着,新换的军袴破了个小洞,渗出暗红色的血渍。

徐崇朝连忙扶她坐下,成之染虽不喊痛,却道:“这条腿好麻。”

徐崇朝一惊,为她挽起袴脚一看,紧致的腿肚上赫然有两个牙印,尖尖小小的,伤口周围却有些发黑。

成之染也看到了,顿时脸色变了变。

那条蛇有毒!

岭南行军数月来,军中被毒蛇咬伤的情形并不少见,毒性烈些的,一眨眼工夫人就没了。

成之染看旁人触目惊心,一向很是注意着,今日也不知怎的,不小心踩了一条蛇,竟躲闪不迭,又被它咬了!

她急得就要哭出来,直喊道:“扶我回去,快!去找金疮医!”说着挣扎着要起身。

“不要动!”徐崇朝一把将她按住,“你越动,毒性发散得越快!”

成之染不敢动弹,急道:“阿蛮,你快回去带人来!”她说完了心里便一阵荒凉,这里距离营地并不近,将士们四散歇息,也未必来得及时。

一时间,她竟后悔为避人跑了这么远。

突然脚腕被用力握住,成之染一惊,下意识要抽离,小腿伤口上却一阵温热。

“阿蛮!”

徐崇朝跪在地上,正俯身为她吸吮伤口。

成之染抓住他肩膀:“别这样,有毒!”

她推他、喊他,徐崇朝只无动于衷,一口一口吞吐着血污。他眉头微微皱起,似乎毒液的味道甚是苦涩。

疼痛仿佛一时消散了,伤口处充斥着温热的濡湿,他宽厚的唇瓣紧紧贴着,又骤然分开,牙齿小心地避开伤口,生怕再触到她的痛处。

成之染不再抗拒。她静静地倚着树干,腿上传来酥酥麻麻的战栗,是对方急促的呼吸拂过,像带着暑气的风,向四肢百骸渐渐蔓延。溽暑未散,她心中也仿佛燃烧着烈火,心跳都快蹦出来了。

不知何时,徐崇朝停止了动作,微微喘着气。成之染回过神来,只觉得身子一空,被他打横抱起。

她心中讶异,却没有作声,抬眸盯着对方近在咫尺的面容,心口还砰砰直跳。

靠得这样近,不知他是否能听到。

徐崇朝并不看她,闷声将她抱到溪流边,撩起水来为她清洗伤口。

“我来罢,”成之染自己上手,对他道,“你都吐干净了没有?”

徐崇朝点了点头,便稍稍走开两步,掬水漱了口。

成之染也收拾利落,从旧衣上扯了布条将伤口扎好。她起身走动一番,除了伤口还抽痛,其他地方并无不适。

徐崇朝道:“我背你回去。”

成之染笑了笑:“刀尖火海都闯过来了,这点小伤算什么。”

她说话时脸上直发烫,好在暮色降临,或许对方也看不清晰。

徐崇朝沉默了一瞬,不再勉强,道:“方才是我走得太慢了。这回你跟紧了我。”

成之染不语。两人前后错着脚,慢慢朝营地走去。

半路经过一道坎,徐崇朝伸手来扶她,成之染抓住他的手腕,越过那道坎也没有松开。

徐崇朝并不看她,也没说什么,手上稍稍一用力,没有挣开,他也就不再动了。

沉默如同暮色在二人之间流动,一时间天地万物都静了,只留下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怎么去了这么久?让我们好等!”

是柳元宝的声音。

林间被踩得噼啪作响,徐崇朝只觉得腕上一空,成之染松手了。

他竟有些难言的落寞。

柳元宝和元破寒找过来,成之染这才想起自己披头散发,连忙叫二人止步。她欲将长发束起,可心中慌乱,怎么也扎不好,徐崇朝便上手帮她。

元破寒抬头瞧见这一幕,心中便不太畅快,回去一路上围着成之染问个不停。

成之染轻描淡写地说了说被蛇咬的事,只称说不打紧,找来随军的金疮医讨了些伤药。

那金疮医看出些门道,但见她伤势已无大碍,便并未多言,道:“幸亏收拾得及时,要不然可就麻烦了!伤药须得按时换着点,这地方苦热,大意不得。”

成之染一口应下,稍稍放了心。只是一朝被蛇咬,便处处担惊受怕。十万山山高林密,鸟兽横行,翻山越岭这些天,她一直提心吊胆的。

越过十万山,目之所及,仍旧是崎岖纵横的山岭。诸军自从离开晋兴郡,便再也未见敌寇踪迹,十天半个月连活人也看不到,难免都有些倦怠。

如今已到了交州地界,成之染不敢掉以轻心。军中有从晋兴郡带来的向导,熟悉交广二州往来孔道,此间正是俚僚聚居之地,南北行货不堪其扰。

官军一并有三四千人,个个披坚执锐,自然不是寻常俚僚轻易能招惹的。不过她也不愿横生枝节,见此地不宜久留,便下令诸军全速南行,尽早赶到州府龙编城。

沈星桥心下迟疑,道:“张灵佑未必去龙编。”

成之染道:“我军在交州人生地不熟,若不知会刺史,只怕寸步难行。”

沈星桥略一沉吟,道:“交州刺史傅钧平,不知是何等人物。”

“既然来到他域内,总要见一见才是,”徐崇朝亦道,“是敌是友虽不分明,贸然用兵必然将他惹恼了。”

成之染点了点头,颇有些感慨:“张灵佑这厮,也不知逃到何处去了。”

仿佛要让她心心念念有回音,才行了几日,派出的斥候便快马来报,前方石碕城有变。

大军匆匆赶往石碕城,远远便望见漫天霞光中老鸦乱飞,溪边、水畔、丛林间,横七竖八的尸首越来越多,看得出不仅有俚僚,也有叛贼打扮的,甚至还有些陌生的装束。

众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等走出山林,眼前便豁然开朗。城外开阔的水边尸横遍野,显然经历了一场恶斗。

尸体散发出浓烈的腐臭,成之染皱着眉头翻看一番,这些人血迹尚新,面容还并未**。只是此地素来酷暑,尸体隔夜便内里腐烂,引得老鸦纷纷啄食。

成之染派人去石碕城下叩门,然而官军虽百般劝说,守军就是不肯让他们进城。

这结果并不意外。城外刚刚血战一场,忽而有陌生人马前来,若换做是她,也须得慎之又慎。

成之染暗叹一声,吩咐道:“找找这里边有没有活人。”

军士搜罗了一个多时辰,还真找到两个侥幸活命的。然而他们也重伤在身,看上去只剩下一口气。

其中一人是山中俚僚,通译说得口干舌燥,那人依旧是惊惧瑟缩的模样,似乎半点听不懂。

成之染懒得与他费口舌,高踞马上打了个响鞭,指着另外一人道:“问他。”

那人倒是穿着敌兵衣甲,可浑身上下到处是血窟窿,连喘气都有一搭没一搭。

军士给他喂了点清水,拍拍他脸蛋,道:“张灵佑在哪里?”

那人费劲地摇摇头,呻吟道:“水……水……”

军士看向成之染。

成之染点头:“给他,扶他坐起来。”

经这一番折腾,那人竟有了些精神,眯着眼看清官军的打扮,便止不住掉眼泪。

军士道:“哭什么!老实交代,便饶你不死。”

见那人稍稍止住眼泪,成之染问道:“这一仗是什么时候?”

那人声音极细微:“……昨、昨日。”

“是谁跟你们对战?”

那人歇了一口气,道:“是交州人马,我也不知道……”

众人不由得面面相觑。

成之染半信半疑,问道:“他们是什么模样?”

那人张眼望着天,道:“白的,衣裳是白的。”

成之染心下了然,这正是他们此间所见的陌生尸首。

她指了指那俚僚,道:“他与交州那伙人是一起的?”

“不……”那人似乎想说什么,但实在上不来气。

成之染明白他意思,看来张灵佑竟与俚僚相勾结。

“张灵佑去哪里了?”她最后问道。

“不知道……我不知道……”那人拼着一口气,说着说着又哽咽住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他哭声甚是哀切,成之染先前不曾注意,如今仔细一看,这人年纪也不大,似乎与她一般。她不知如何开口,那人便径自哭诉道:“我本寻阳人,竟死在此地……”

他疼到极处,便一声声痛呼父母,喊得众人心中悲切。

成之染终有不忍,唤金疮医来为他疗伤。金疮医未到,那人没了声,军士探了探鼻息,道:“人死了。”

胯|下枣红马嘶鸣一声。成之染移开目光,望着不远处狼藉满目的惨状,心头一点一点往下坠。

徐崇朝拍马上前,道:“事已至此,不如离开。”

成之染点了点头,默然良久,下令诸军继续追击。

大军越过石碕城,方走出数里,沈星桥问道:“郎君定要追上张灵佑么?”

成之染听他话里有话,便问道:“沈将军这是何意?”

“郎君亲眼看到了,张灵佑遇到了交州人马。我军不如坐山观虎斗,等他们打完了,再去收拾战场。”

“交州军府能有多少人马?”成之染看了他一眼,“张灵佑此战虽败,依旧有俚僚助阵,其势力不可小觑。倘若刺史不敌,连交州都失掉了。”

柳元宝替沈星桥分辩道:“我听季将军说过,傅氏原本是北地灵州人,在交州经营了几代,如今已树大根深。张灵佑初来乍到,哪里能轻易打败他?”

这话说得有道理,成之染自然明白,可让她袖手旁观,却是万万过意不去的。

徐崇朝知道她心中介意,道:“兵家大事,总不能寄希望于旁人。当年庾慎终败亡,宣武军便滞留寻阳疏于追讨,引出后来庾载明的祸端。此番绝不能重蹈覆辙。”

于是成之染定计,务要追击张灵佑。

元破寒一言不发,琢磨了许久,打马与徐崇朝并辔而行,道:“从前的事情我有所耳闻,可庾氏那番岂能与如今相提并论?郎君岂不知沈将军并非此意?”

“元郎,”徐崇朝侧首望着他,道,“隔岸观火,虽胜,胜之不武。”

元破寒闻言笑了笑,半晌不吭声,忽而点点头:“也好,也好!”

徐崇朝纳闷:“嗯?”

“没什么,”元破寒摆摆手,道,“我也正想再与妖贼打一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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