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终局

日出东方,茂密的丛林上空笼罩着浅金色的雾。硕大平展的芭蕉叶上,晨露大颗大颗地滚动着,晶莹如珍珠,散发出清淡的香气。

宽阔的溪流边,杂七杂八地停靠着舢板和竹筏,岸上有人叫喊着,林间便陆陆续续出来许多人,匆忙跳到船上去。清晨正是稍稍凉爽的时候,众人脸上却带着困意,神情呆滞,衣甲残破。

张灵佑坐在一只舢板上,望着身下粼粼碧波,眉间深痕好似刀刻般。兵士都身着甲胄,令船筏吃水很深,行进起来也悠悠荡荡,让人干着急。

然而他并无其他船筏可用,即使是这些,都还是俚僚留给他的。

石碕城战后,协战的俚僚见势不妙,找借口撤回了山中,余下向龙编城的路,只能由他自己走。

天色虽晴好,他只觉得晒得很。

日头已高了。

两岸永远是深邃不见底的密林,幽幽散发出冷气。张灵佑忽觉脊背发凉,他心中一动,远处树冠荫蔽的天际飞起一丛鸟雀。

派出的斥候将小船划得飞快,急急来报:“龙编城南,有敌情!”

————

自石碕城向南,暑热一日更甚一日。成之染渐渐不怎么说话,军中也一味沉闷下来。

如此酷暑,能省些力气便省些。

唯有柳元宝仿佛不知焦渴,总是时不时插科打诨。旁人不应他,他便自言自语。

成之染看着他,总感觉其人已被溽暑折磨得失智了。

柳元宝讲起三吴的景致,怀念临海郡幽静的山寺桃花。他向来粗枝大叶,以往对这些没什么兴趣,如今却翻来覆去地说,成之染听得耳朵都要起茧。

她有时想打断他,可见到对方眼中依稀的光亮,话头便又咽回肚子里。他们这行人已全无番禺出兵时的豪情,一场又一场追逐往复,已令人身心俱疲。

即使目睹张灵佑留在石碕城外的败绩,众人心头也只是短暂燃起了斗志。粘腻的雨水一浇,内心的火苗便熄灭了。

“下一次,怎么说也该跟妖贼一较高下了,狡兔三窟,快快到此为止罢!”柳元宝哀嚎,“我真是一刻也不想在岭南待了……”

成之染漠然盯着前方道路,这话她听了不下三遍。

“等打败妖贼,我要赶快回家去,不,去临海也行,那里的枇杷正是时候,一口咬下去全是汁水,甜得要命呐……”

柳元宝口若悬河,说起来没完,许是自己厌烦了,还硬拉着旁人问这问那。

沈星桥诸人只是客气地笑笑,成之染也不打算开口,柳元宝却贴上来,道:“将军,等打完了仗,你去临海看看罢!我带你去爬山!”

成之染见他聒噪,嗤笑道:“这一路都是山,你还没爬够?”

“那可不一样……”柳元宝将临海的山峦夸赞了一通,还意犹未尽。成之染连忙让他打住,道:“得胜还朝,你不去金陵?”

“金陵啊……”柳元宝认真想了想,道,“金陵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这话说得随意,成之染心中却一动,仿佛平静的湖面落了片树叶,激荡起细微波纹。

金陵,确实没什么意思。

然而她隐隐想到,如果能面见天子……就好了。

“啊,我想起来了,金陵还是有些意思的,”柳元宝捋了捋马鬃,道,“去岁伯父写信到临海,说要在金陵给我说亲!”

他口中伯父柳访,亦是成之染舅父,算得上柳氏一族屈指可数的硕学通儒。成之染笑道:“想来要给你说个知书达理的娘子。”

“我可是求之不得,”柳元宝傻笑道,“娇娇软软的女娃,谁不喜欢呢?就算这么热的天,抱在怀里也该是温温凉凉的……”

成之染见他口无遮拦,便瞪他一眼:“少想那么多,打完这场仗再说!”

“又这般扫兴……”柳元宝不服,道,“该不会是你嫉妒我?”

成之染不想再理他。

半晌,柳元宝又道:“你回京之后,亲事是少不了的。郡公必然千挑万选,我倒要看看谁是这个倒霉瓜。”

成之染不语,耳边终于消停了。她正要松一口气,耳边冷不丁又听柳元宝道:“哎,我听说会稽王世子曾去提过亲,可是真的吗?”

“柳、元、宝,”成之染侧首看他,一字一顿道,“你再多说一个字,便休想娶到什么美娇娥。”

柳元宝不以为意,又要调笑她,却见徐崇朝诸人齐齐望着他,不由得一愣,讪讪地闭了嘴。

然而他终究闲不住,走出数里地,又开始左右搭讪起来,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仿佛林间鸟鸣声叽叽喳喳不停。

成之染目不斜视,打马行进在队首,听得柳元宝闲言碎语越来越多,鸟鸣声却渐渐低落下去。

她微微侧首,道旁的藤蔓纵横交错,密密麻麻地攀绕着古树须根,林间安静得如在梦中。

似乎哪里有些不对劲。

成之染勒马止步,抬手命众人停下,道:“戒守!”

军中顿时一阵骚动,众人都屏息凝神,静待指令。

大军本派出游军在前侦测,此时却全然没有动静。成之染愈加疑心,率诸军潜行数里,四下似乎飘荡着淡淡的烟气,耳畔隐隐传来稀薄的人声。

然而她仰头望去,空天被茂密的枝叶遮挡着,周遭一切都隐没在浓荫中,让人两眼一摸黑。

到此无计,唯有向前。

大军刚绕过溪流回转之处,眼前便豁然开朗,宽阔的溪流奔流而下,汩汩水声显得格外生动。

成之染到溪边饮马,一旁军士忽然道:“看,那是什么?”

众人齐齐望去,溪水上游似乎飘着什么东西。

此间溪流宽阔而幽深,当即便有军士浮水过去,将那物事捞了来。

成之染仔细一看,竟是面脱落的青旗,边角染血,被水流冲泡得模糊。

她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诸军精神一震,赶忙加快了脚步。山路转了几道弯,磕磕绊绊又颇为泥泞。众人都顾不得这些,耳闻丛林深处传来阵阵鼙鼓声,四周的烟气也越来越浓重,心都提到嗓子眼里,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成之染在溪丛间隙望见远处浓烟滚滚,一路追过去,眼前赫然有一道藤桥横跨于溪流之上。

她下马上桥,却见林下溪湾挤着数只竹筏,两方人马正激烈混战。其中一方得了上风,为首那舢板便陡然后撤,顺流朝这边驶来。

成之染认出叛贼装束,便控弦在手,喝道:“站住,不许动!”

身后兵士旋即在藤桥及两岸铺列开来,齐齐将羽箭对准那舢板。

那舢板悠悠在水中停住,中有一人持刀转过身,正对上成之染目光。

那人抬头望着她,眼神中满是戒备,面容却难掩疲敝。

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自心头袭来。

番禺城的战火自脑海中闪过,成之染赫然想起,这就是当初从她马前逃走的人。

武贤突然道:“他便是张灵佑。”

成之染缓缓放下弓箭。

那舢板向前靠近了些,她便看清了对方的面容。

这与她从前所想很是不同。

她幼年便听闻海寇作乱,幻想那贼首必然是青面獠牙的凶相,再不济,也像郑显一样阴沉而凶横。

然而面前这人却貌若妇人,虽铁甲森然,满身血污,周身竟诡异地透出几分儒雅。

成之染不由得迟疑,可细看对方服色,确乎是主帅的打扮。

张灵佑站在船头,一眼便望见桥上那人腰间长刀,是郑显曾经的战利品。

以郑显的性子,刀在人在,如今……恐怕九死一生。

虽早已预料如此,他还是止不住悲从中来。

见那佩刀之人背后插着将旗,面容却十分年轻,张灵佑问道:“你是什么人?”

成之染冷笑一声:“抓你的人。”

张灵佑闻言一笑。

成之染喝道:“你这逆贼!罔顾君上恩情,几番叛变朝廷。事到如今,有何面目笑!”

张灵佑依旧笑着:“这位小将军,朝廷以我为腹心之疾,何来恩情可言?”

他笑容满是讥讽,令成之染不快。她厉声道:“明明是你狼子野心,惑众谋逆,反怪旁人不容你!”

“我狼子野心?”张灵佑收敛了笑意,道,“我聚义之时,三吴是何等惨状,你年幼无知,又岂会知晓?如今这朝廷,不过是孽臣奸隶、蛇鼠一窝罢了!”

成之染正要分辩,一旁沈星桥喝道:“郎君与他费这些口舌作甚!逆贼,还不快束手就擒,饶你不死!”

他话音刚落,水上又传来金鼓厮杀之声,溪湾陡然窜出数只船筏,其人个个白衣披甲,面色黝黑,各举着刀枪叫嚷向前。

似乎是交州军府的追兵。

叛贼船筏试图闯过官军封锁,顿时被弓手射倒了一片。张灵佑伫立船头,朝后方看了一眼,便注视着成之染,微笑道:“我死之后,十年以内,魏室必亡。”

成之染“呸”了一声,就要命人泅水去抓他。张灵佑却决然一跃,纵身翻入深不见底的溪流。随从见状,亦纷纷效仿,扑通扑通跳下水,一时间水花四溅。

众人俱是一惊。数年前张灵佑投海,后来却重出江湖,坊间多有其死而复生的传闻。如今他跳入水中便不见了踪影,成之染气道:“捞,给我捞!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岸上军士正准备卸甲,追击的交州人马已到了近前。他们不远不近地漂在水中央,高喊道:“前方何人?”

成之染命兵士回应:“官军在此!”

水上船筏晃了晃,似乎在犹疑,不知听到了什么声响,齐齐朝岸边望去。

成之染亦随他们目光望去,隔着悠悠荡荡的溪水,蓊郁丛林中翩然走出一骑白马。马背上是个年轻人,肤色晒得有点黑,乍一看眉眼,并不像是岭南人。

他在溪旁勒马止步,朝这边喊道:“你们可是从江南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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