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封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家书,是成誉亲笔所写,信中并未详谈自己的病情。然而他在信中说,要辞去荆州刺史之职,回京养病……
成肃皱紧了眉头,翻来覆去地翻看这封信,生怕自己识字少,会错了兄弟的意。
他喊那军使过来,问道:“三郎君可交代什么了?”
军使道:“县公嘱咐小的将家书送到,还有封奏疏,午前已送到宫中。”
成肃一颗心坠到了谷底。
成誉是什么人物?而立之年便出任荆州刺史,身担重任,驻守一方,何等的风光荣耀。若不是病重难行,他岂会离开荆州?
似这等大事,成肃不敢向母亲隐瞒。温老夫人闻言险些一口气没上来,强忍着没落泪,瞪大眼睛道:“让他回,让他回!荆州不是个养人的地方!”
既然已到了不得不回京的地步,成誉的病情可想而知,众人都心知肚明,可谁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成誉上表辞去荆州刺史之职,也在朝中掀起了轩然大波,仿佛一只穿云箭,惊起林中鸟。成之染不关心这些,荆州不荆州有什么要紧,她只想阿叔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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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成誉抵京那一日,骄阳似火,酷暑难消。堂堂荆州刺史卸任,称得上轻车简从。
成之染随成肃在府外迎接,见侍从将成誉从车上搀扶下来,那高大的身躯似不如往日挺拔,行动之间更显出几分单薄。
饶是成誉强打精神,脸上的病容无论如何都遮掩不住。
兄弟二人相顾无言,半晌,成肃开口道:“母亲盼着你回来。”
成誉入门向温老夫人问安,一见他双颊苍白,躬身行礼的动作也颇有些勉强,温老夫人一把扶住他,登时就老泪纵横:“我儿受苦了!”
成誉笑了笑:“是孩儿不孝,让阿母担忧。”
他这一笑,眸中平添了许多神采。可笑容牵动憔悴之色,成之染竟窥见几分经年痼疾的痕迹。
温老夫人擦了擦眼泪,道:“说这些作甚。”
随同成誉一道回京的,除了府中的女眷和部下,还有元破寒和岑汝生。两人在外院等候,都一副没精打采的模样。
成之染见到他们,颇有些意外。听元破寒一解释,才知道年节过后,二人又相约回到江陵,岑汝生打算到成誉手下做事,元破寒则准备取道江陵东下,回成肃帐下复命。
可是没想到,两人到江陵之时,成誉已一病不起。偌大的荆州军府庶务纷繁,成誉内宅也唯有宗纫秋一人支撑,两人便留在江陵听命,忙前忙后地张罗着,整日里盼着成誉早日好转。
然而成誉的病情每况愈下,终于到了不得不告病辞官的地步。他手下两员大将,扬武将军桓不识和广武将军刘和意护送他东归,元破寒和岑汝生也随之而来。
一提起成誉的病情,元破寒眼眶通红,道:“老天爷如此不公,县公这样的好人,竟要遭受这些罪!他在荆州这些年爱民如子,一直是百姓称颂的好官,往后谁还能像他这样!”
岑汝生也道:“去岁才收回白帝城,正是对蜀地用兵之机,县公这一病,又有何人能平蜀?”
成之染黯然,喃喃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元破寒听见了,闷声道:“县公他肋下有伤,伤及脏腑,不知为何又旧伤复发,一病就不可收拾。”
听他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旧伤的来历。成之染心口闷痛,只觉得一颗心一阵一阵地往下坠,一直坠落到幽深冷寂的沉渊。
她一路跑回后宅,日头正高悬,天地间仿佛巨大的蒸笼,她汗流浃背,内里却一片寒凉。
成誉在住处歇下,宗纫秋服侍他躺好,却听侍女进来道:“夫人,大娘子求见。”
宗纫秋望向成誉,成誉缓缓睁开眼,道:“让她进来罢。”
成之染得了通传,急匆匆来到里间,见成誉这副模样,不由得膝盖一软,在榻前长跪不起。
她眼中噙满泪水,拼命咬着嘴唇不敢哭,生怕自己一旦哭出来,又引得成誉伤心。
成誉枯笑,想安慰说他没事,可这话自己也不信。他这副病容,怎么看都不像没事的样子。
于是他想了想,道:“我过几日入朝,向今上复命。狸奴,我在荆州八年,可还圆满?”
怎么不圆满呢?他初到荆州时,庾氏之乱才刚刚平定,荆州之境盗贼蜂起,关中敌寇虎视眈眈,成誉以而立之年当此大任,善于为治,刑政明理,士庶爱敬。如今荆州兵强马壮,胡人不敢南下,蜀中不敢东出,保境安民,守宰一方,莫过于此。
成之染咬了咬牙,一抹眼泪道:“不圆满!怎么能圆满?你还没平蜀,要回去平蜀!”
宗纫秋在一旁静静地听着,闻言侧首看了成之染一眼,又看看成誉,沉默地低下了头。
成誉浅浅地笑笑:“狸奴,不要哭。”
“我才不会哭!”
成誉依旧还笑着,声音渐渐低落下去:“平蜀啊……好,好……”
成之染还想再说些什么,抬头却见成誉闭上了眼睛,她心中一紧,腾地站起身来。宗纫秋上前,比了个嘘声,轻声道:“你阿叔一路劳顿,这会儿累了。让他歇息罢。”
成誉呼吸平缓,看上去像是睡熟了。成之染点了点头,含泪向宗纫秋一礼:“叔母……”
宗纫秋眸中泛起泪光,凝重地握住她的手,再也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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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誉先前已上表辞官,如今回京,照例该入宫谢恩。
然而从东府城折腾到宫城,再加上觐见那一套繁文缛节,成誉的身子很难吃得消。成肃打心眼里不想让他进宫,天子也体恤,传话让成誉安心养病。
但成誉执意要去。
众人都没辙,提心吊胆地将人送进宫,又小心翼翼地接回来。成肃并没有同行,只是让成之染随行照应。
成之染将成誉送回住处,见对方面色如常,这才稍稍放下心。
成誉道:“你阿父可在府中?我有话要说。”
成之染将成肃找来,成誉早已让侍从退下,宗纫秋也不见踪影。
成之染替二人关上门,又回到里屋。成肃要赶她,成誉道:“无妨。”
他慢慢讲起此行见闻,说一会儿话,就要停下来歇一歇。成之染为他奉上温水,成誉润了润喉咙,缓缓道:“今上问我,谁能接替。”
接替……自然是接替荆州刺史。
近日来朝中纷纷攘攘,大都因此事而起。
成肃默然不语。他心里清楚得很,荆州重任,须得重臣。
“朝中无人可用,”成誉道,“唯有李劝星。”
这道理,成肃何尝不明白。可就这样轻易将荆州拱手让人,他还是难以咽下这口气。
成誉道:“今上大概也是这么想。他说,尚书左仆射谢让、丹阳尹卫承,都在举荐李劝星。李公许是朝望所归罢。”
成肃叹道:“时也,命也。”
“阿兄,我对不住你。”
成肃望着榻上面容惨淡的成誉,挤出一丝笑容,道:“这有什么?别瞎想,养好身子再说。”
成誉动了动嘴唇,被成肃拦下。
“牛首山鸟兽最多,这几年一直想跟你一起去打猎,可惜没机会。正好这次回来了,等养好了伤,咱们一起去。”
成誉听他这样说,眸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成之染也道:“我也去。”
成誉淡淡笑了笑,点头道:“好,那就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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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宁八年五月,后将军李劝星擢升为卫将军,以荆州刺史之职移镇江陵。尘埃落定时,朝野上下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成誉在病榻之上听闻这消息,只是平静地问成之染:“药可煎好了?”
侍奉汤药这活计,原本是宗纫秋亲手操持。回到金陵后,温老夫人不忍心使唤新妇,于是让成之染在榻前侍奉。
为此她不无伤感地对桓夫人道:“三郎无子,如今病倒了,也没人伺候。我这老婆子如何能安心!”
桓夫人安慰道:“好端端的,谁能想到出了这回事!过了这阵子,等三郎痊愈,以后自然会好的。”
然而成誉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连天子派来的御医,对他的病势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得一副药一副药将养着,成誉也毫无怨言,任凭那汤药再苦再难喝,也服服帖帖地一饮而尽。
成之染望着他微微皱起的眉头,心中也苦涩难言。她收了药盏,到窗前一看,雨水正淅淅沥沥,天地间都被绵绵细雨浇透。粘腻而湿热,让人透不过气来。
成肃晚间又来看望成誉,对他道:“李劝星不日将西上赴任,临走前,他要到京门拜祭先人。”
李劝星父母双亡,都葬在京门,此去荆州有数千里之遥,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归来。临行前辞墓,也算是告慰先祖。
成誉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微动,道:“这倒是合情合理。当年我去荆州时,就是从京门离开的,这么多年了,不知还能不能回去看一看。”
成肃听他说这丧气话,一时间沉默。若回京门看一看……以成誉如今的病况,他定然折腾不起。
成誉大概也知晓,于是收起那一点叹惋,道:“阿兄,你该去见见。”
成之染不由得侧首看他,除了李劝星,还能去见谁?
果然,成肃没好气道:“见他作甚?”
成誉道:“同朝为官,又有同乡之谊。如今不尴不尬的,不好。”
成肃想了想,摇头道:“他那个性子,我是看不惯。”
成誉闭了闭眼睛,道:“两虎相争,不能长久。”
他略一迟疑,再睁开双眼之时,眸中闪过一道冷光。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窗外倏忽间轻雷隐动。
成之染心中一动,生怕他说出那个可怕的字眼,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阿叔!”
目光中满是恳求。
成誉不说了。
时辰已不早,宗纫秋进来服侍成誉歇息。成之染跟着成肃出去,衣摆和裙角粘嗒嗒地垂落,让人浑身不自在。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下,绵密的雨声遮掩了许多情绪。
成肃目光沉沉地望着她,问道:“你知道你阿叔要说什么?”
“我知道,”成之染提高了声音,“阿父去见李公罢!冤家宜解不宜结。”
成誉想说的肯定不是这个。
成肃心中笃定,然而心思绕了绕,终究颔首道:“去就去,许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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