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金兰

李劝星打马驰骋数里,头也不回地往前。李明时追得气喘吁吁,大喊道:“阿父,当心啊!”

前头那一人一马终于停下,李劝星伏在马背上猛咳不止,仿佛要将肺管子咳出来。

李明时连忙将水袋递过去,李劝星喝了几口,脸色这才好转些。他紧皱眉头,一言不发地兜转马头,缓步沿着官道行进。

“成三郎固然年月无多,可你阿父我,又比他好到哪里去。”

他音声萧瑟,夹带着骤雨初歇的寒气,斑白鬓角显得愈加暗淡。

李明时不敢说话,只听到对方一声叹息,消散于幽幽旷野。

————

回府之后,成之染照例向成誉问安。成誉住处比往日热闹了许多,温老夫人带着家中小辈来看望成誉,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呼啦啦地散去。

成之染看出成誉似有些疲惫,赶忙上前为他端茶倒水。

成誉润了润喉咙,抬眸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这话没头没尾的,成之染明白他在问李劝星会面之事,于是事无巨细地复述一番。

成誉笑了笑:“也是不容易。”

明明朝堂上分庭抗礼的两人,硬要坐下来把酒言欢,可不是劳心费力,彼此为难?

成之染失笑:“好在结果还不错,李公带他的人去荆州,何司马出任丹阳尹,算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井水不犯河水?”成誉凝神不语,歇了一阵子,道,“我曾与李公共事,知道他刚愎自用,最看重功名利禄。你阿父坐镇扬州,他心里定然不服,只是无可奈何罢了。”

成之染叹道:“他于功业之事颇为用心,若不是急于立功,当初也不会执意要迎击海寇。”

也因此一败涂地。

“论武功,李公终究比不得你阿父,”成誉道,“可他有一点远胜于你阿父。”

“是文治?”

舞文弄墨这些事,成肃确实是一窍不通。

成誉微微颔首,道:“你阿父吃亏就吃在这里。大魏那些个清流名门,向来以才学自矜,李公懂得其中的门道,是个风雅人物。谢氏也好,卫氏也罢,举荐他,大抵是看重这些。”

他眸中难掩忧虑,面色更差了。

成之染劝道:“阿叔,少想这些罢。”

成誉闭上了眼睛,沉声道:“李劝星终是大患。”

成之染替他擦了擦额头,道:“阿叔好生将养,等身子好了,再取回荆州。”

还会有那一天吗?

成誉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

李劝星风光赴任,走了没几天,左卫将军赵兹方到东府求见成肃。

赵兹方身处宫禁,与朝臣往来最是谨慎。上次来东府,还是为了赵蘅芜的事。

成之染顿觉古怪,事后向成肃打听,原来李劝星临行之前,派人邀请赵兹方做他的军府长史。

赵兹方大吃一惊,将两人新仇旧帐数算了一番,惶恐得夜不能寐。他辗转几日,心里实在是不敢答应,可又怕一口回绝将对方激怒,只得慌忙来向成肃讨主意。

成肃不以为这是多大的事,让他别接李劝星这茬。赵兹方得了成肃允诺,这才心有余悸地回去。

成之染把这事当作笑话,漫不经心地将给成誉听。

成誉半晌没吭声,许久才虚弱地笑笑,道:“赵郎也是个明白人。”

李劝星未必真心要将对方收入军府,只是逼迫对方在他与成肃之间抉择。

成之染叹气:“这又是何苦?若是我,断不会如此相逼。”

成誉道:“这便是你与李公的不同。”

成之染犹自沉思,道:“单凭徐家这一节,赵将军也不会站到李公那边。”

“你这么相信徐家?”

成之染说不出所以然。

成誉道:“你父亲与李公都是徐大将军旧部,对徐家而言并无亲疏远近。阿蛮固然做了你阿父义子,可他与李氏之间,未必没有旧谊。”

他说的没错。徐崇朝与李明时,称得上故友。

见成之染迟疑,成誉接着道:“宣武军中的瓜葛,远比你意想的复杂。反倒是无干人等,堪当大任。”

成之染蹙眉:“阿叔意思是……”

“如元郎,如岑郎。”

这两人也是他所信重的。

成誉很少说这么多话,成之染仔细一想,竟有些交代后事的意味,不由得脊背发凉。

她含糊应着,道:“这里边弯弯绕绕,阿叔将来自己去掰扯,我可不管这么多。”

成誉微微笑了笑,再没有说什么。

————

盛夏溽暑,日甚一日,于病中的成誉而言,更是难熬。药房将草药煎好,细细筛过了送到院中,成之染手摇着蒲扇,一心要汤药快些晾凉。

宗纫秋总劝她将这等小事交给下人,成之染不肯,生怕汤药凉了热了,又让她三叔不舒坦。

叔侄二人正闲话,外间通传的丫鬟进来,道:“西府的宗将军来了,人正在后堂,想见见夫人。”

宗纫秋神色一振,连忙整理了钗裙去往前院。成之染晾好了汤药,进屋服侍成誉喝下,便听到外间一阵嘈杂,原来是成肃与宗棠齐过来了。

宗棠齐见到成誉,一时间百感交集。他在江陵时遇到成誉,对方正是意气风发的时节,如今才数年不见,重逢时竟是这般境地。

随他前来的宗寄罗见状,连忙将成之染拉到一旁。她问这问那,焦急道:“去岁在荆州,不是还好好的么?”

成之染不知该如何解释,眼眶霎时便红了。

宗寄罗望着宗纫秋,伤感道:“我阿叔转任南郡太守,明日将赶赴荆州。我随他前去,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见。”

成之染怔然。宗棠齐出任南郡太守,在荆州治下,便是与李劝星一道了。她想起李劝星所说的两家婚事,不由得心头一沉。

“我怎么能去荆州,留姑母一人照料三郎君,如何能让人放心?”宗寄罗越说越难过,“我该早些来看看,我该早些来看看的……”

成之染劝道:“你阿兄不是在京中做事?随他留下来,可好?”

宗凛是宗棠齐军中左膀右臂,人是跟定了,宗寄罗知道她说的是胞兄宗治,不由得迟疑了一番。她目光望向宗棠齐,低声道:“我阿叔想去荆州,在荆州,毕竟离蜀中更近。”

“那你呢?”

“我……我自然跟着阿叔。”

两人一时间缄默无言。

半晌,宗寄罗摩挲着腰间长剑,闷闷道:“狸奴,我命该如此。”

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自嘲地笑笑,道:“安成郡公已到荆州赴任了,前些日子他与我家议亲未成,到时候相会,总感觉有些奇怪。”

成之染勾唇:“李家那儿郎,不成也罢。”

宗寄罗眼睛亮了亮,旋即暗下去,踌躇了半晌,道:“狸奴,你若是见到柳三郎,替我告个别。”

成之染顿觉伤感:“你……”

宗寄罗叹道:“往后到荆州,连信也写不成了,让他一切安好罢。”

宗棠齐一行旋即西上远行,让宗纫秋平添了几分愁绪。她随成誉在荆州,与姑孰相距千里,如今回到了金陵,本以为往来便利,谁想到宗棠齐又远去荆州。

造化弄人,她只能暗自感怀。

宗纫秋的心绪,成誉已无力体恤。他胸口憋着一股气,睁眼望着头顶的帷幕,惨淡道:“姻亲一场,竟不如赵家。”

成之染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为宗氏分辩:“说不定,宗将军是为了平蜀,才到荆州去。”

“平蜀啊,”成誉猛然间咳嗽起来,红着眼睛道,“李劝星焉能平蜀!”

————

夜里下了场急雨,许是晨起时吹了风,成誉的病情急转直下。他高烧不退,没日没夜地咳嗽,整个人仿佛虚脱了,沉沉昏睡时眉头紧皱,连梦里都不得安宁。

东府城人心惶惶,四方延请的郎中从前院排到府门,然而到内宅一看,个个都摇头叹息,针砭乏术。

成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睁眼便看到屋里人头攒动。母亲温老夫人守在榻前,眼睛肿胀着,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泪花。

成肃虽不忍,到底寻了个机会问道:“阿弟,你可有想见的人?”

成誉怔愣了半晌,眼神在虚空中飘荡,终于默默地点了点头。

成肃道:“你尽管告诉我,我去将人找来。”

成誉无声地笑了笑:“阿兄找不见。”

成肃望着榻上的三弟,俊朗的容颜不知何时已平添华发。而他记忆中的三弟,从垂髫小儿长成翩翩儿郎,始终是意气风发的。照他的预想,他们会携手用兵,西平巴蜀,北定关中,兴复社稷,还于旧都,真正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

可如今这一切,岂会如此?

他咬牙走出小院,厉声道:“二郎呢?二郎怎么还没有回来!”

庭中的侍从呼啦啦跪了一地,无人敢应声。

近卫曹方遂道:“第下,彭城路远,二郎君这两日便到。”

温老夫人听闻吵闹声,出来喝止道:“你着急,你这时候知道着急了?做什么北徐刺史,跑得那么远,一个个兄弟离散,见一面都这么难!就不能让老母省心吗?”

成肃不吭气,温老夫人却不知想起什么伤心事,竟哽咽起来。

庭中又一阵鸡飞狗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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