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继嗣

成之染长跪榻前,神情凝滞,巍然不动,宛如高台之上的石像,憔悴的侧颜在烛火中明灭。

徐崇朝伫立良久,招手让三郎襄远过来,道:“去给阿姊倒杯水。”

成襄远乖顺点头,端着一盏茶走到成之染身旁,劝道:“阿姊,喝点水。”

成之染木木地接过来,润了润干渴的喉咙,目光在屋中一扫而过。

成誉虽无子,但一家子侄都在这里了。

他常年在外为官,年幼的子侄对这位叔父,大都是十分陌生的。他们懵懂又好奇地望着病榻,被傅姆管束着,才没有大吵大闹。

成之染心中一阵悲凉。她倏忽想起当年母亲去世时,榻前也依稀是这般光景。时光荏苒,兜兜转转,她明明从战火中长成,却依然无助而单薄地面对这一切,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啪嗒一声落到杯盏里。

成襄远呆呆地望着她,小声道:“阿姊,不哭。”

————

成雍是下半夜赶回府中的。

夜雨霖铃,声声断肠。他披着蓑衣,浑身仍旧湿透了。

金陵城宵禁森严,成肃用太尉之印层层叩关,才让这二弟顺利进城。

窗外风雨大作,凄凄簌簌如同鼙鼓。成誉频频惊悸,半梦半醒,昏昏沉沉,依稀见一个狼狈的身影闯进了内室。

“阿弟!”成雍扑倒在成誉榻前,忍不住惊呼出声。

“阿兄,你回来了……”成誉认出他,目光扫过榻前围聚的人群。这都是他的至亲骨肉,是他在世间最后的羁绊。

成誉突然笑起来,呼吸也陡然急促。他勉力平复下来,一字一句道:“我镇守荆州,西望,欲平蜀,北望,欲平周。如今,都不可得了。若有缺憾,当在于此。”

成肃不由得动容:“阿弟!”

成之染潸然,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滚落,打湿了前襟。

成誉见她落泪,动了动嘴唇,良久才开口,声音已气若游丝。

“狸奴,说好了不哭的啊。”

成之染早已泣不成声。

魏乾宁八年六月,彭城忠武王薨于京邑,时年三十有六。

————

天子闻讯,哀惋久之,追赠司徒,追封郡公。举哀之日,百官会赴,莫不歔欷。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终究寥落了无痕。

成誉归葬于京门。生前富贵,死后哀荣,都随着黄土长埋地下,天人永绝。

好事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孀妻宗纫秋身上。

她并无子嗣,而成誉留下了彭城郡公的爵位。这封爵何去何从,谁也说不准。

宗纫秋派人给宗棠齐传信,时值江水大涨,宗棠齐一行滞留于寻阳,听闻成誉的死讯,当即马不停蹄地赶回金陵。

宗纫秋满身缟素,在屋中枯坐。她堂侄宗冶坐立不安,焦躁地来回踱步。

他虽是宗纫秋晚辈,却比她还要年长几岁,此前在成誉军府中做一名参军。宗氏西上,唯独他留在京中为官,成誉病逝后,也都是他协助宗纫秋操持。

“阿姑,当真要如此?”

宗纫秋沉默地点了点头。

宗棠齐一行到时,屋中并没有其他侍从。宗纫秋缄口不言,宗冶只得硬着头皮道:“我阿姑说,要出家做比丘尼。”

众人都始料未及,宗棠齐惊得起身,道:“阿妹,这是何道理!”

宗纫秋眼睛肿成了桃仁,偏过头去不说话。

宗冶替她解释道:“我阿姑尘缘已了,往后余生,无所牵挂了。”

宗棠齐难以置信:“怎么就没有牵挂了?我们一家人,难道不是牵挂吗?”

宗纫秋紧抿双唇,忍不住小声啜泣。

宗寄罗连忙上前劝她。

宗棠齐想了又想,道:“阿妹,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听他这么问,宗纫秋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时间泪如雨下。

宗棠齐觉得不对劲:“怎么,成三郎待你不好?”

宗寄罗在江陵时,特意留心过,成誉对她阿姑称得上温和体贴,至少在她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于是忍不住为成誉辩白。

宗棠齐半信半疑,对宗纫秋道:“你若有委屈,说出来便是。”

宗纫秋竟有些茫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摇头道:“三郎并无亏欠,只是我命薄,这泼天富贵,到底是无福消受罢了。”

女子的心思总是细腻,丈夫在自己身上有几分用心,她大抵是能觉察的。可人间夫妇,又怎能企求事事圆满。

宗棠齐思忖一番,道:“阿妹,你还年轻,往后日子长着呢。”

宗纫秋垂眸不语。

“与其到庙里修行,不如,与成家离绝罢。”

宗棠齐语出惊人,宗纫秋一下变了脸色:“阿兄何出此言!”

“此处无牵绊,别处未必就没有。我总会为你某个好出路。”

宗冶迟疑道:“阿叔,万一得罪了成家……”

“是我当初执意与成氏结亲,如今让你阿姑为难,也是我之过,”宗棠齐很是平静,“至于成家那边,我自会解释。”

宗纫秋将手中帕子绞紧,许久都一言不发。宗寄罗以为她心里动摇,惘然道:“阿姑……”

宗纫秋仰头,认真地望着宗棠齐,道:“不必了,阿兄。我宁肯留在成家。”

宗棠齐蹙眉:“你这又是何苦?”

宗纫秋咬了咬唇,道:“这门婚事虽是阿兄的安排,我也从未后悔过。”

宗棠齐了然,然而知晓她心中余情未了,仍不免叹息。

半晌,他缓缓开口:“三郎君膝下无子,你有何计较?”

————

成誉并未留下一儿半女,照例要从一干子侄中过继。然而这人选,让成家上下头疼得很。

大郎昭远为成肃长子,二郎修远为成雍长子,自然没有出继的道理。温老夫人看中了三郎襄远,成肃却不肯答应,两人一时间争执不下。

温老夫人疑心他要将庐陵世子之位留给襄远,不由得为昭远不平。旁人虽不敢明言,望向昭远兄弟的目光,却是带着揣度的。

成之染听得厌烦,道:“三叔这爵位贵重,不如给二叔那边。”

温老夫人明白她意思,成肃已然是庐陵郡公,他的儿子若出继袭爵,未免过于煊赫了。

成雍拿不定主意,桓夫人对此倒是很欢喜,道:“四郎如今九岁了,正是懂事的年纪,平日里也能多帮衬弟妹。”

成雍质疑道:“四郎长到这么大,从小没跟弟妹见过面,如此生分,怎能做得了母子?”

府中最小的七郎思远也已经四岁,况且五郎、六郎、七郎都是成肃的子嗣,左思右想竟挑不出合适的人选。

见众人垂头丧气,成雍又慢吞吞道:“其实,我在彭城时,也有个孩子,才几个月大……”

成之染讶然,旋即想到她二叔素来不是个安稳的,心中虽不喜,到底强忍着没有表露出来。然而桓夫人一听便火了:“在彭城?你又在外面沾花惹草!”

成雍正要为自己分辩,桓夫人听不得,当即便跟他吵闹起来。

成雍挂不住面子,争辩了几句,索性道:“这孩子来得也巧,说不定就是为三郎而生的。”

听他话里的意思,竟要让那孩子出继,桓夫人气得面色铁青,指着鼻子骂道:“我看你真是老糊涂了!三郎出生入死,就留下这么个爵位,你竟要便宜了那个杂种!什么不三不四的人肚子里爬出来的东西,他也配!”

成雍被骂得哑口无言,求助地望向母亲和兄长。温老夫人一想到她幼子卧病在床时,次子正寻欢作乐,也不愿给他好脸色看。

成肃顾忌着桓夫人,瞪了成雍一眼,问道:“孩子在何处?”

成雍小心道:“前几天刚到,就在城西宅子里。”

“带回府,”成肃道,“至于何去何从,让宗娘子决断。”

————

成雍那孩子才刚满百日,瘦瘦小小的一团,缩在襁褓里不哭不闹。

侍女金钏将孩子抱到宗纫秋面前,她端详一番,问道:“这孩子可起了名字?”

金钏道:“按二郎君的说法,该叫做治远。”

“治远……也好,”宗纫秋吩咐,“去算算八字,莫与三郎冲撞了。”

八郎治远的八字极好,四平八稳,是个富贵无虞的好命数。

宗棠齐对此并无异议,宗纫秋年青寡居,有个孩子侍弄着,日子也有些盼头。

襁褓之中的婴孩尚不自知,睁着清亮的眸子,打量这陌生的一切。

当宗纫秋在东府将他抱起,属于成治远的人生,从此天翻地覆。

————

七月流火,新雨过后,燥热风丝中隐约掺杂着凉意。丧礼毕,成府撤下了白花花的幡幛,一下子空落落的,仆佣杂役都敛气屏声,深邃的府邸依旧萦绕着挥之不去的哀思。

成之染再次送走了宗寄罗一行,此去山长水远,两下俱是黯然。

岑汝生也来向成之染辞行,他眼下青黑,似乎许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成之染有些意外,她一早就跟成肃说过,务要将岑汝生留下,成肃也许诺任命他为参军。

可是看如此这情形,岑汝生并不愿意留下。

成之染问道:“岑郎,你怕我阿父?”

岑汝生没想到她这样问,平静道:“女郎何出此言?”

“若你不怕他,为何愿意跟着我三叔,却不肯跟他?”

成肃和成誉,总是不同的。

岑汝生不便直言,沉吟道:“这……”

成之染轻叹一声,道:“我少时曾到江陵,在庾氏军中听闻岑侯威名,心向往之。虽无缘相逢,一见岑郎,如见其人。”

岑汝生眸光微动:“家祖年高,不孝孙自当侍奉在前。”

成之染摇了摇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岑侯于郎君,寄望颇深。”

岑汝生如何不知,可是他认定的府主,已英年早逝。

成之染劝道:“岑郎弓马娴熟,精于骑射,这一身本领施展不得,岂不是可惜?当今之世,除了东府,还有何处能跃马扬刀?”

岑汝生怔然。成之染说得有道理,即使在雍州,也不过守土而已。可是在东府……

他抬首远望,重檐之上,云消雨霁,余霞成绮。

成之染听到他缓缓说道:“多谢女郎指点。”

何必谢她?成之染无声地笑笑,岑汝生愿意留下,那可是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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