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乘危

谢鸾是何等人物,门第高华,人品贵重,才华横溢,自年少之时便名满京都,是朝野上下交口称赞的栋梁之材。

可如今他跪在门前,单薄萧瑟的身影仿佛将要被重担压垮。

成之染眸光闪动,一时竟生出不忍。

谢鸾只是望着她,嘴唇翕动道:“若能救家父一命,我愿意今生当牛做马,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雨水已将他浑身打湿,嗓音也浸染得低沉沙哑。成之染要扶他起身,谢鸾却执意不肯。

她只好唤门房过来为对方撑伞,随后又穿过角门,径自朝后宅走去。

成肃住处依旧亮着灯,通传进去没多久,出来道:“女郎,请。”

正房里灯火通明,与潇潇雨夜仿佛两片天地。成肃身着绛紫官袍,坐在堂首,以手撑案。成之染进来,他也只是微微抬了头。

“你可是来替谢让求情?”

李临风已死,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成之染拱手一礼,道:“阿父顾忌的,不过是谢让与李氏勾结,处处与阿父作对。倘若他如今肯低头,阿父何必要取他性命?”

成肃道:“狸奴,斩草除根的道理,我说过不止一次了罢。”

“若要说斩草除根,只杀个谢让又有何用?谋反是大罪,淮南长公主母子,陈郡谢氏一族,阿父为何不杀个干净?”

还不是因为世族根深蒂固,一旦深究便株连无数。

成肃看着她:“你又来胡搅蛮缠。”

他语气淡淡,仿佛对一切浑不在乎。成之染没来由心中酸涩,忍不住道:“阿父,得饶人处且饶人!”

成肃赫然起身,拂袖道:“此事不必再提。”

“阿父心中,难道就没有一丝愧疚?”

“我有何愧疚?”成肃道,“你难道忘了,先前他如何污蔑我!”

成之染道:“阿父声言他谋反,难道不是污蔑吗?”

成肃拍案道:“休得妄言!”

“难道我说错了不成?”成之染不依不挠,又道,“阿父必然也清楚,这些个名头,都不过是借口和手段罢了。冤冤相报何时了,倘若把事情做尽,阿父便当真成了挟势弄权的奸臣!”

成肃难得陷入了沉默。

成之染问道:“我倒是好奇,今上如何会答应?”

倏忽风起,雨打窗棂,烛影摇曳。成肃闭目叹息,负手在屋中踱步。

半晌,他突然开口:“谢让在狱中水米未进,只怕不肯低头。”

“谢郎还等在府外。”

————

太尉府角门吱呀一声打开,寒凉彻骨的混沌之中,谢鸾听到有人道:“谢参军,太尉有请。”

谢鸾脑袋昏昏沉沉的,猛然被震惊和欣喜攫住心神,雨水吹打在他苍白的脸上,竟使他生出一丝振奋。

他被带到了前堂,一进门,湿衣上的水珠滴滴答答落下来,在屋中留下斑驳的水迹。他向成肃行礼时,脚下聚成了一片片小水洼,映着屋中明灭不定的烛火,一闪一闪的。

成肃从前见到他,总是亲切而宽和,今日喋血用兵,肃杀之气在眉间汇聚,再开口之时,语气中难掩淡漠。

“你父亲与李氏勾结,弄权作乱,意图谋反,如今人在廷尉狱,难逃死罪。”

谢鸾叩首:“望明公开恩,放他一条生路。”

“岂是我置他于死地?”成肃道,“谢郎聪慧,难道不明白,是他自取灭亡?”

“家父也是一时糊涂,被旁人蛊惑。如今经此一事,自会将从前之事看得分明,断不会再与乱臣为党!”

“哦?”成肃似笑非笑,垂眸道,“既然如此,我准你前往狱中,亲口问他。”

谢鸾微怔,慎重地抬头望去。成肃目光沉沉,看不出神色情绪。他虽未答应放人,但毕竟松了口,言外之意,就是让自己当面规劝父亲。

成之染默立一旁,不由得看向谢鸾。若他当真能劝说谢让与李氏割席,看她父亲的意思,便是要手下留情了。

谢鸾再拜:“多谢明公!”

他正要告退,突然听成肃说道:“廷尉狱典刑重地,饶是我,在这种风口浪尖上,也不便前去,更何况谢郎。”

谢鸾诧异道:“明公之意是……?”

“我可以为你遮掩,但你需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请明公直言,”谢鸾道,“谢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说不上。”成肃难得笑了笑,目光移向成之染。

成之染心头一跳。

“你可愿意做我家东床?”

谢鸾一时失神,对上成肃不容质疑的视线,明白这并不是什么突如其来的玩笑话。

于是他郑重道:“我愿意。”说罢又俯身一拜。

成肃似乎很满意,微微点了点头,招呼常宁道:“持我印信,护送谢郎前往廷尉狱。”

常宁领命,与谢鸾一道离去。成之染再也忍不住,愤然道:“我不愿!阿父岂能趁人之危,逼他做这等允诺!”

成肃淡淡扫了她一眼,道:“我并非没有以礼相待,可他家敬酒不吃吃罚酒,也只能如此。”

“可是我无意嫁给谢郎,谢郎也只是无奈之举,”成之染气道,“强扭的瓜不甜,阿父竟忍心将女儿一生葬送此处吗?”

“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似谢氏这般门第,难道还不配?”

成之染无法理解,她父亲为何直到此时仍意图联姻谢氏,纵然谢让被谢鸾说动,也肯看在两家婚事的情面上冰释前嫌,这一切如同揉皱又展平的白纸,如何能恢复如初?

她蹙眉道:“阿父让他做成家东床快婿,就等到二娘长大成人罢!爱谁嫁谁嫁,反正我不嫁。”

成肃沉声道:“你若不答应,谢三郎此生休想再娶旁人。”

成之染气结,两人又不欢而散。她撑伞回到住处,因为一路上走得急,鞋子和衣角都湿透了。侍女连忙又奔忙起来,端来热水为她擦洗。

成之染手脚冰凉,缓了好一阵,才渐渐暖和过来。

她不由得望向窗外,这么冷的雨,谢鸾淋了那么久,身子骨怕是撑不住。思及此,她自嘲一笑,到这时候了,竟还想替旁人操心。

夜已深,阿喜见她独坐叹气,便劝她早些休息。成之染摇头:“我睡不着。”

阿喜正苦口婆心地规劝,外间门帘掀起来一角,小丫鬟欲言又止地站在外头。一旁的阿喜见状,悄无声息地退下,不久又走到里屋,禀告道:“女郎,徐家三娘子来了,正在后门外。”

说着,她将一枚玉佩呈上。

成之染一见那玉佩,登时脑门突突直跳。

今夜定然难以安眠了。

————

徐娴娘走的是小路,遮遮掩掩地来到成之染屋里,斗笠一脱,露出神情紧张的憔悴面容。

成之染还来不及惊讶,徐娴娘已开口道:“狸奴,旁人或许不敢,但你,你一定可以救救谢家……”

她竟也是为谢让之事来。

成之染拉着她落座,仔细询问了一番。原来她今日听闻谢家变故,摸不清深浅,徐崇朝回家又讳莫如深,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妙。思前想后,生怕夜长梦多,便连夜前来求情。

也难为她深闺女子,冒雨偷摸避开里坊的巡逻,当真找上了成府。

谢让之事如今还悬而未决,成之染不愿多言,只得耐心安慰对方。

徐娴娘说着说着红了眼眶:“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她到底还是为谢鸾担心。

成之染五味杂陈,借着寂寥雨夜和朦胧灯火,终究忍不住问道:“三娘,若我将明月摘下,你可要?”

徐娴娘哭笑不得:“狸奴,我在与你说正事。”

“我说的也是正事,”成之染望着她道,“若能救谢家,你可愿嫁给谢鸾?”

徐娴娘顿时红了脸:“什么时候了,你竟还拿我取笑!”

成之染正色道:“我并未玩笑。三娘,你可愿意?”

徐娴娘吃惊地望着她,成之染神情凝重,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谢郎答应了我父亲一件事。”

徐娴娘隐约意识到这问话背后,埋藏着她难以揣测的秘辛,渐渐地平静下来。她握住成之染的手,抿唇摇摇头,轻声道:“我愿意。”

成之染追问:“倘若将来他会恨你呢?”

徐娴娘垂眸,似是说给她,又像是自言自语:“我愿意。”

仿佛一处空白被填满,成之染胸中陡然坚实了几分,不由自主地笑起来,然而桩桩件件从脑海中飞过,深藏心底的惶遽也逐渐显现出来。

谢鸾答应了这门婚事,心甘情愿去规劝谢让,可是,如果谢让不肯悔改呢?

成之染赫然起身,对徐娴娘道:“今夜你暂且在此歇息,我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徐娴娘拦她不住,眼睁睁看着对方出了门,她问阿喜:“你家女郎这是去何处?”

阿喜自然也不知,但见怪不怪,好生安抚了客人。

徐娴娘仍止不住担心,成之染脚下生风地穿过回廊,心中亦惴惴不安。府门的守卫见她又来了,不由得面面相觑,听命开了门,人已经披着蓑衣一骑绝尘而去。

有人弱弱道:“这种事,是不是该禀报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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