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杀戒

宗棠齐亲自将成之染送到府门前。临别之际,成之染问道:“郎君可见到长史、司马了?”

“卫司马不知所踪,”宗棠齐眸光一暗,道,“夜里刺史府兵败众散,谢长史不肯随我而来,如今也生死未卜。”

成之染记下,当即与二人挥别。如今已过了五更天,大街小巷复归于沉寂。她一行人马回到刺史府,远远望见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

“阿蛮?”成之染翻身下马,诧异道,“你在此作甚?”

徐崇朝随她步入府中,眸中带着深深的倦色,问道:“李劝星已死,余下的李家人,你要如何处置?”

成之染知道他挂心李明时,当即道:“生杀予夺,自然看太尉的意思。更何况,李家还有人没抓到。”

她快步来到前堂,堂中五花大绑地跪着几个人,温印虎朝她指了指,道:“抓到了司马卫承,他家眷十余人都已收监。”

河东卫承在金陵之时,官居丹阳尹,明里暗里没少给成肃使绊子。成之染从未见过这位卫司马,如今在灯下一看,这人倒生得文雅,一副好样貌,年轻时定然有不少贵女仰慕。

河东卫氏累世高门,他自己又是袭封的县公,现如今这般落魄,只令人唏嘘。

可惜,他选错了人。

成之染暗中叹惋,元凶首恶尚且罪不至死,更何况所谓附逆之人。她示意军士给众人松绑,好生劝慰了一番,暂且关押到牢中。

她翻看军府佐吏名册,赫然见长史谢祥的名字打了一个大大的叉。

温印虎解释道:“夜中混乱,谢长史为乱军所杀。”

成之染皱起了眉头。谢祥乃陈郡谢氏子弟不说,更是领军将军谢祯之弟,死在江陵好说不好听。

“派人好生收敛,切莫怠慢了,”成之染看了看堂中诸将,道,“江陵已破,贼首伏诛,断不可纵兵劫掠,再开杀戒。”

众人都领命。

成之染长舒一口气,轻轻按着额角,问道:“李劝星亲族,还没有消息?”

“在搜了,在搜了。”温印虎应道。

徐崇朝道:“昨夜又人马突围离城,李氏那些人是否仍在城中,尚未可知。”

“继续找,”成之染倚着凭几,眸光晦暗不明,“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整日整夜苦战不休,军中上下颇为疲敝。天亮前,成之染伏案睡去,过了没多久,便听闻雄鸡高唱,声声催人。

初冬黎明透着清冷的薄光,落在案前凝成了寒霜。青灰天色下,一草一木仿佛都蒙了一层纱,淡淡雾霭中,显出朦胧的影子。

成之染起坐出门,寒风吹过,屋檐缓缓滴下露水来。她倏忽想到李劝星决然赴死的背影,心头登时如天色般寒凉。

东府兵已占领城中大大小小的要道,清晨的江陵城头,飘荡起东府的大旗。

成之染派人飞速给成肃报信,又命人到城中张贴安民布告,安抚百姓莫要惊慌,并传令四方郡县,李劝星谋反伏诛,新刺史即将上任。

彭鸦儿颇有些忧虑:“我军一日一夜便攻下江陵,邻近郡县恐怕还不曾知晓。节下若此时将消息放出,四方郡守难免有李氏同党,若发兵来袭,岂不是麻烦?”

“贼首已伏诛,会稽王将来赴任,好好的郡守不做,他们疯魔了才会叛乱。”

彭鸦儿仍觉得不妥,道:“如今只凭一张嘴,只怕是难以服众。节下何不将李劝星尸体再行斩首,并当街将李氏子侄全部处斩,以儆效尤?”

成之染默然。

温印虎在侧,看出她心中犹疑不定,也劝道:“节下软心肠,怕不是想放过李明时?此等大事,绝不能意气用事。”

成之染沉吟:“只是不知太尉人到何处了。”

“恐怕还远着,”彭鸦儿蹙眉,“如今江陵城中鱼龙混杂,各方都盯着我军一举一动。节下必须拿出个态度来,斩断他们的念想,也免得生出异心。”

温印虎见她不说话,有些着急了,扬声道:“兵家胜败,断不能妇人之仁!李劝星业已违令自裁,只怕太尉知道了心里不痛快。若是连李氏一族都网开一面,节下该如何应对太尉?”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成之染被吵得头大。她以手扶额,思忖了半晌,仿佛下定决心般,沉声道:“带李明时来见我。”

李明时被关押在狱中,整个人都是懵的,他还没从丧父的巨大悲痛中缓过神来,就被浑浑噩噩地带到了刺史府槐荫堂。

槐荫堂依旧是往日的熟悉摆设,只是屋中除了他和成之染,再没有旁人。

成之染换下了染血的甲胄,只穿着一身黑衣,端坐在案前。

那是他父亲常坐的位置,精致的几案也是他父亲常用的那只。

李明时鼻头一酸,又要掉下眼泪来,然而他抬头瞥见那神情淡漠的女子,到底忍住了没有落泪。

几案上放了一壶酒,摆了两只酒盏。成之染示意他坐下,让他喝酒暖一暖身子。

李明时不敢,他生怕酒里有毒。

成之染看破他心思,也不强求,开口说话时全无昨夜的冷硬,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

“李郎,我逼死令尊,你可恨我?”

说不恨那是假的。李明时人在屋檐下,咬了咬牙没吭声。

“这并非我的本意,”成之染不无遗憾地说,“令尊与家父同举大义,这么多年的交情,纵然如今因奸佞挑拨离间,一时伤了和气,可岂会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这也是李明时不解之处,他低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家父派我做前锋,正是不想把事情做绝。只可惜令尊执拗,不肯见家父,否则……”

成之染没有说下去,李明时也忍不住哽咽出声。

“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你只需回答我,可愿意离开大魏?”

李明时惊疑不定,登时睁大了眼睛:“离开大魏?”

“不错,离开这是非之地,”成之染点了点头,道,“你大可西去汉中,北上关中,甚至中原。离开大魏,从此游龙入海,再也不要回来。”

李明时被她的话勾起三分憧憬,犹疑道:“可是……你为何要放我走?”

“因为令尊已自裁,”成之染叹道,“家父是个暴脾气,令尊不肯给面子,只怕他会迁怒于你。你此时不走,等他到了江陵来,后悔可就来不及了。”

李明时难以置信,他实在不相信对方有这么好心。

成之染笑了笑,道:“难道我看起来就是这么凶神恶煞?李郎,我与你差不多年纪,哪有那么多恩怨纠葛?令尊的事情我很愧疚,若能帮到你,未尝不是一种宽慰。”

“可是……我如何能走?这里被重兵包围,我……”

成之染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我是奉命而来的持节中郎将,江陵城中东府诸军,没有人不听从我的命令。”

李明时皱眉思索了一阵,问道:“那我何时能离开?”

“我会派人持令送你出荆州,若你准备好,现在便可以出发。”

“等等!”李明时急切道,“我不能就这么走,我母亲和弟妹还在城中,他们,他们——”

“你可以带他们一起,可一旦出发,便没有回头路了。”

“我去找他们!”

“李郎!”成之染喝道,“此事并没有他人知晓,人到齐之前,你不能迈出府门半步。以免被旁人发觉。”

“我母亲他们在城东百福里,门口挂着串葫芦的宅子便是,成娘子,求你帮帮我!”

成之染颔首,唤随从进门,低声交代了几句。

她眼皮一撩,淡淡道:“你伯父李据石可要一起?”

李明时愣了愣,摇头道:“不,昨夜他已经出城了。”

那随从领命而去,屋中又陷入沉寂。成之染问道:“你家中有几人?”

“家中老人早几年都去世了,有个阿姊也已经嫁人,如今只剩下我母亲,还有个阿妹和两个阿弟。”

成之染挑眉:“都是你母亲所出?”

李明时点头。

成之染似是笑了笑:“还真是难得。”

李明时也不好多说什么,又听她问道:“你少时与徐郎交好?”

“那时候他常到军中操练,我家住得近,时常能看到,一来二去便也认识了。”

成之染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家常,手指轻轻叩打在几案上,无声地数算着时间。

李明时也渐渐没那么紧张,只是仍显得焦急,仿佛百爪挠心般,时不时望门口方向瞧。

听闻脚步声,他险些焦急得起身。

屋门被敲开,武贤快步入内,禀报道:“人已找到了,夫人刘氏和二子一女,如今在府外。”

李明时兴奋地跳起身来:“那赶紧走罢!”

“急什么,”先前的温酒已冷掉,成之染重新为他斟了一杯,敬他道,“愿郎君此去无忧。”

李明时接过酒盏,一饮而下。清酒香甜,浸润了久不沾水的喉咙,坦荡直下,沁人心脾。

他展颜一笑,大步向门外走去,才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顿,直捂着肚子呻吟倒地。

他说不出话来,费力地扭头去看成之染,张大的双眼满是不可置信的惊惧。

成之染低叹一声,缓步上前,俯身道:“李郎,你若恨,就恨我一人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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