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回到锦官城那日,日间晴好,成之染率领人马,拉着那寿棺招摇过市,大张旗鼓地回到府邸。
那寿棺就停放在院中。这几日颇费心思,棺中尸首并没有腐烂过甚,看上去眉目分明。
隋沅被带到府中,往棺前一看,登时变了脸色。成之染紧盯他神情,心中已有分寸,于是便笑道:“阁下可还认得?”
“认得,认得,”隋沅擦了擦额头冷汗,道,“贼首业已伏诛,当真是可喜可贺。”
成之染笑而不答,她早已吩咐手下从狱中寻了几具差池相仿的尸体,此时一并摆放在院中。隋沅吓了一跳,掩着口鼻道:“节下这又是何意?”
“自然是网开一面。”
成之染传令下去,军士便押解数人入内。这些人都被蒙着头,歪歪扭扭跪倒在庭前。
彭鸦儿持刀在前,挨个让人到跟前,掀开布罩指认乔赤围的尸身。他扬言倘若认错了,便即刻斩于刀下。
他面相凶恶,说话又粗犷,上前辨识的战战兢兢,余下的匍匐在地,也吓得瑟瑟发抖。
成襄远在旁,问道:“这是什么人?”
“都是些乔氏余孽,”成之染放低了声音,嗓音也显得渺远,“倘若他们都指认无误,我会放他们一条生路。”
成襄远蹙眉:“难道会有人故意指错?”
成之染并未言语,目光移向庭中。正有个身形瘦弱的女子跪倒在前,沉默地低头不语。
“不过是游戏而已,”成之染冷笑,忽而扬起了声音,高声对彭鸦儿道,“她若不肯说,要自寻死路,索性这一干人等,都给乔赤围陪葬去罢!”
此言一出,余下那些人顿时哭喊成一团,一声声叫嚷催促着。那女子终于有所动容,抬头含泪道:“既然乔氏罪孽深重,将军又何必手下留情!”
成之染不由得讶异,身旁宗寄罗却突然惊呼出声,吃惊地望着那女子。
那女子看到宗寄罗,兀地睁大了眼睛,旋即呜咽着低下头去。
宗寄罗身形动了动,正要说什么,被成之染抬手止住。
人群中一阵骚动。那女子终于颤抖着伸出手,指向了乔赤围的尸体。
成之染没了看戏的心思,起先她怀疑广汉城有诈,如今看来,乔赤围确实是死了。
她盘算一番,命军士布告全城,明日午时将乔赤围枭首示众,余下乔氏亲眷又被押回狱中严加看管。
次日恰逢中元,城中吏民听闻乔赤围斩首,纷纷到刑场观望,将衙前围得水泄不通。官衙反倒清净了许多。
彭鸦儿和温印虎同在衙前监斩,悬首于市,曝尸街头。成襄远跟着徐望朝出去看了看,便闷声不响地回来,神情似有些黯淡。
成之染独自坐在阶前,见二人神色各异,问成襄远道:“麒麟可害怕?”
成襄远到底是稚童心气,平生未见过如此情形,一时间默然。
半晌,徐望朝道:“人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成之染微微颔首,却听成襄远说道:“我不怕,我只是不明白。乔赤围起初不过是宗达手下参军,资质平平的人物,如何能一朝作乱,割据一方长达数年?”
“天下治乱,蜀中兴亡,岂是乔赤围一人之力?”成之染叹道,“彼时兵戈四起,内外交困,才给了他可乘之机。”
成襄远问道:“如今天下,可会有第二个乔赤围?”
成之染勾唇,道:“若朝廷根本坚牢,蜀中便不会生衅。”
成襄远沉思不语,徐望朝趁机问道:“如今贼首伏诛,蜀中平定,大军何时能回京?”
“二郎君已经归心似箭了?”成之染笑道。
徐望朝并未否认,有些局促地摸了摸脑袋,道:“去岁秋末离京,如今又到了初秋,我还从未独自离家这么久。”
成之染算了算时日,道:“估摸这几日,中水二位将军人马也该到了,待诸军会合,我自有安排。”
成襄远点了点头,正准备告退,成之染突然问道:“你们可见到宗十三娘了?”
二人俱摇头:“不曾。”
成之染眸光暗了暗,摆手让他们去了。乾坤朗朗,她仰头望去,心中却生出绵密愁思。
因着今日中元的缘故,日暮时分,街头巷尾都没什么人了。宗寄罗赶在掌灯前才匆匆回府,听闻手下军士说成之染找她,不由得脚下一顿。
她略一迟疑,却没说什么,径自去宗凛屋中。宗凛今日随彭鸦儿监斩,自打从刑场回来,也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模样。
他问道:“你今日为何不去刑场?”
“已死之人,千刀万剐又有何益?”宗寄罗垂眸,道,“狸奴心善,只杀了乔赤围同祖之亲,可那些助纣为虐的逆党,个个都死有余辜!”
宗凛不语。
宗寄罗恨恨道:“他们为虎作伥,害我满门诛灭,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宗凛道:“你莫要乱来。谋反是族诛大罪,这些人是要押解回京的。”
宗寄罗不耐:“回京?那就由不得我们了!”
“若将人杀了,成娘子回京如何交代?”
宗寄罗气不过:“阿兄!”
“小不忍则乱大谋,”宗凛道,“阿叔还等着回锦官城来。”
宗寄罗默然。
————
这一日诸事纷杂,众人都早早歇下。成之染独坐灯下,将狱中收押人犯簿册细读一番,午前似乎与宗寄罗相识的女子,原来是乔赤围族侄之妇。
她亦是益州豪族出身,官军此番入蜀,并未株连广众。照理说她娘家人还在,可她被关押至今,尚无人前来求情。
成之染放下簿册,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门外似有人低声交谈,不多时,叶吉祥敲门通禀,竟是徐崇朝到了。
成之染心头一跳,迟疑了半晌,还是请他进来了。
灯下烛影摇曳,将二人影子拉长。徐崇朝坐在她对面,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神情也有些严肃。
成之染听他道明来意,居然是为了伪蜀旧臣处置之事。
她淡淡说道:“益州屡遭兵戈,吏民皆苦,正是休养生息之时。乔赤围已死,朝廷心腹大患已除,再行株连更无益处。伪朝太守以上官员将解赴金陵,如何处置听凭圣裁。”
徐崇朝神色微动,烛火倒映在他眼眸,一时间晦暗不明。
成之染勾唇:“怎么,你不相信吗?”
“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她站起身来,道,“谋反是诛九族的大罪,我对逆臣贼首,向来一视同仁。”
徐崇朝不知想到了什么,露出苦笑的模样。
成之染走到他身前,缓缓伸出手,轻轻按在他心口。徐崇朝垂眸看她,掌心温热透过单衣,无比清晰地随他的心跳起伏。
“死去的乔氏族人,难道都是有罪的?”成之染迎着他目光,笑意未达眼底,“你心中这杆秤,究竟有几分轻重?”
她神情如此专注,徐崇朝呼吸一窒,心跳不由得乱了节奏。他抓住对方手腕,手上不自觉用了力,说出来的话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紧张。
“你想让谁守益州?”
成之染抽回手,顿了顿,道:“我阿舅。”
见徐崇朝不语,她叹道:“他官位虽不相称,但朝中再没有第二个人。”
徐崇朝道:“宗棠齐还在江陵。”
“如今还不到时候,我担心……”成之染一言未尽,便止住话头,冷不丁又问他道,“徐郎,你还怨我吗?”
案前烛火猛地晃了晃,徐崇朝闭了闭眼睛,道:“将军杀伐决断,我怎么敢。”
成之染只是幽幽地盯着他。
徐崇朝对上她目光,便如烧灼般一触即分,半晌没言语。
成之染浅浅一笑:“你走。”
徐崇朝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正为难之际,叶吉祥的声音又突然响起:“节下!不好了!宗娘子——”
成之染顿时一个激灵:“怎么了?”
叶吉祥闯进来道:“宗娘子她——她——”他脸色精彩极了,却半天说不出个一二三。
成之染放心不下,连忙跟着他往外去。
月色如水,清风徐徐,中元之夜似乎比其他时日多几分幽邃空寂。众人赶到冷冷清清的街口,赫然望见宗寄罗执鞭而立的背影,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十三娘!”成之染高声喊她,宗寄罗却不回头,只扬鞭狠狠抽打着什么,长鞭闷响刺破了周遭寂静。
成之染心中一凛,移步向前,那横陈街口的,正是乔赤围的尸身。
不知宗寄罗在这里待了多久,尸身已褴褛斑驳,每一道鞭痕密布仇恨。她不知疲倦般,一下又一下,如同在鞭打她的旧伤。
成之染不忍再看,可宗寄罗却仿佛浑然不觉,她紧咬着牙,眼神冰冷如刀锋,满门屠灭的焚天怒火,都化作街前飞溅的尘泥。
如何能不恨。
唯有如此,她才能稍稍缓解心中的痛苦。
“十三娘!”成之染一把上前将人抱住,试图夺下她手中马鞭。宗寄罗浑身止不住颤抖,然而死死不肯松手。
成之染好言好语劝慰着,却见她颓然跪倒在地,双手紧握着马鞭,泪水霎时间滚落,一颗一颗滑落在鞭子上。
宗凛也匆匆赶到,见状悲不自已,沉声道:“奸人已死,大仇得报,十三娘,何苦!”
宗寄罗泪流满面,直到双膝跪得冰冷,才挣扎着扶起身来。她已经完成了复仇的使命,可这并不是真正的解脱。
已经失去的种种,再也无法弥补了。
她脸上浮现出惨淡的笑容,又像极了哭泣。锦官城月下风声,也似与她一同呜咽。
她任由成之染搀扶着,道:“回去罢。”
这一路,再也没有回头。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