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慰情

贼首已死,四方平定,当夜军中举行了盛大的庆功宴,成之染破例解除酒禁,满城气氛便愈加欢腾热烈起来。

偌大的锦官城内,每一处城防要塞都燃起熊熊篝火,照亮了漫漫长夜。远征的将士相聚庆贺,在万里之遥的他乡异地开怀畅饮,嘹亮歌声夹杂着独属于江南的绮丽明畅,在城中上下此起彼伏。

成之染骑马巡视全城,与诸将佐一道看望城中军士,每到一处无不被众人欢欣鼓舞地簇拥相迎。兵士争先恐后地挤到前头,叫嚷笑闹着,好奇地张望他们年轻的女将军,欢呼声响彻夜空。

伪朝窖藏的美酒一坛又一坛打开,成之染满斟一杯,含笑向诸军将士举杯祝酒,火光自她峥嵘铠甲上升腾跃动,映照出一张张年岁参差,却充满同样喜悦和豪情的面孔。

成之染记不清走过了多少处要塞,只知道肚子灌满了酒,眼前的路也有些飘忽。耳边有人吹奏起芦管,苍茫乐声散入无边无尽的暗夜,回荡在氤氲层云之间。

那曲调甚是熟悉,她不由得随之微微颔首。

成襄远笑道:“阿姊喝醉了。”

成之染似乎并没有听清,眼神越过他,落在城墙连绵璀璨的炬火上,那神情是鲜有的满足和自豪。

成襄远鲜少见她如此,一时间愣住。

彭鸦儿看出人已经醉了,劝道:“城中已走了大半,节下是时候回府了。”

成之染没有拒绝,与诸将佐一道回到刺史府,又齐聚一堂,添酒回灯,开怀畅饮。众人都久在军中浸淫,欢宴并不似金陵世族一般讲究,谈起出征以来说不尽的故事,插科打诨,嬉笑叫闹,时不时喧哗起来。

成之染昏昏沉沉地听了许久,委实有些困顿,忍不住悄悄打了个盹,再睁开眼时,耳边正有人高声谈论着什么,她听不分明,然而那情绪分明是热烈欢畅的。

明亮烛火映照在双眸之中,她仿佛刺痛了眼睛,心中霎时间生出无尽怅惘。

宗寄罗见她似有些疲惫,于是道:“可是累着了?回屋歇着罢。”

成之染眉头一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又听成襄远喊道:“阿姊,没事的!去罢去罢,这还有我呢!”

成之染微微颔首:“如此便失陪了,诸位只管尽兴。”

赵小五和叶吉祥将她送出门,成之染摆手道:“这里正热闹,进去罢,不必管我。”

说罢,她朝二人笑了笑,转身步入夜幕中。天色阴沉着,簌簌枝叶在风中瑟缩。成之染并不觉得凉,反而心头热流涌动,仿佛纤细的火苗燎烧。

她回到住处,将厚重的铠甲脱下。她穿这一身,想来也是威风凛凛的罢?

正出神之际,恰逢巡逻的军士从门口路过,成之染将人叫住,吩咐道:“取一坛酒来。”

兵士很快将酒坛取来,成之染拎起便纵马出门,一路疾驰到城门下。

守城的兵士将人喊住,她从怀中取出中军金令,命令道:“开城门!若有人问起,便说我速速就回!”

匆匆赶来的守将认出是她,自然不敢拦。枣红马一骑绝尘,消失在苍莽夜色中。

————

宴席上灯火阑珊,赵小五和叶吉祥正聚在一起,跟几位年轻将领吃酒划拳。元破寒今日不走运,对局中连连失利,被柳元宝狠灌了几杯,眼睛一闭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众人都哄笑起来,宗寄罗笑道:“就知道欺负元郎,非得把人灌醉!快送他回去,免得着了凉。”

柳元宝赶忙应下,喊徐崇朝搭把手,两人一道将元破寒送回住处。元破寒不知何时抓住了徐崇朝的衣袖,醉卧于榻也不肯松手。

柳元宝拍了拍他的脸,笑道:“徐郎!徐郎!你抓他作甚!”

元破寒神志不清,似乎听到了“徐郎”二字,竟也含混不清地念叨起来。

徐崇朝也笑了,道:“元郎君,松手!”

元破寒皱了皱眉头,嘟囔了几句,徐崇朝只觉腕上一松,轻轻将衣袖抽出。

“徐郎,你怎么忍心的啊……”

徐崇朝离开之际,依稀听得元破寒呓语,不由得一怔。

柳元宝并未察觉,他斗志昂扬,正急着回去再战。徐崇朝随他出来,却在厢房前止步,拉住他道:“狸奴的屋门怎么开了?”

屋门敞着一道缝,被夜风一吹,半开半闭。两人到近前一看,屋子里黑黢黢一片看不分明,只听到窗子吱呀呀的响声。

柳元宝探头喊了声:“狸奴?”

屋子里没人回应,反倒是凉风飕飕,满院交织的虫鸣之中,隐约透着些静谧。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推门到屋里察看一番,烛光亮起,哪里有成之染的身影?

柳元宝酒醒了大半,大惊道:“糟了,不会出事了罢!”

徐崇朝摸了摸架上整齐挂起的铠甲,内里尚有余温。他摇头道:“她刚刚出去。”

“去哪里?”柳元宝不解,锦官城这么大,她人生地不熟的,大半夜一个人要去哪儿?

徐崇朝向巡逻的军士打听,军士只道成之染拎着酒坛出门,也不知人往何处去。

身为一军统帅,一声不响地溜出去,委实有些轻妄了。柳元宝皱起了眉头:“她可真是的……徐郎,这该如何是好?”

徐崇朝将门窗一一关好,叮嘱他道:“此事莫要声张,只当她已经歇下。我出去找找。”

柳元宝问道:“你知道她到哪儿去了吗?”

“也只是猜测而已。”

柳元宝无计可施,只得缓缓点了点头:“那你要多加小心。”

————

流云蔽月,天地暗淡,远山雄浑,如巨龙在云海之中翻涌潜伏。越往城外走,人家越稀疏,荒野仿佛一直延伸到天边,眼前只余下浓烈大片的黑墨。

徐崇朝自东门出城,马蹄阵阵,长风猎猎,吹动他战袍翻卷。月色忽明忽暗,也不知疾驰多久,眼前赫然出现一条缎带般蜿蜒的河流,掩映在高树枝桠间。幽深河水隐约映照出天边浓云,缓缓流淌于漫漫秋夜。

他勒转马头,沿水边行进,目光在旷野中逡巡。岸上芦苇长到了一人多高,在风中微微晃动,云破月来,朦胧而时隐时现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成之染的身影。

徐崇朝下马朝她走去,夜色如此静寂,发出一丝声响都仿佛莽撞,他不由得放轻了脚步。

成之染独身一人站在岸边柳树下,面前用枝条搭起了小小几案,零零星星摆着些细碎石子草叶。而那把久经沙场的长刀,正明晃晃地插在一旁。

她怀里抱着酒坛,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郑重其事地将醇酒洒到地上,便俯身重重一拜。

像是在祭奠什么人。

徐崇朝停下脚步,默默看她倾尽坛中酒。

酒坛已空了,成之染依旧抱着,呆呆倚靠在树下,听闻脚步声,才侧首望来。

徐崇朝一怔,暗淡天光下,她眸光闪动,泪水在眼中打转。

“狸奴……”徐崇朝心中一软,快步上前,话到嘴边却生生止住了。

她素来骄傲果决,许多年不曾流过一滴伤心泪。纵使如今暗夜独自在水边彷徨,那一滴泪水也终究没有落下。

徐崇朝看了眼简陋的祭台,一声不吭地拜了三拜。

头顶响起成之染泠泠声音:“你拜什么?”

“朝廷收复蜀地,彭城忠武公却无缘得见。今日一拜,权当告慰。”

成之染呼吸一窒,紧紧抓着他,似乎想要说什么,然而嘴唇颤抖了许久,到底没说出一句话。

徐崇朝握住她的手。如今这时节暑热犹存,这双手却已冰凉。他突然生出要将她拥入怀中的冲动,然而他铁甲在身,怀抱也并不温暖。

成之染长久地望着他,突然抽出手将人抱住,徐崇朝耳后一热,怀中传来对方带着哭腔的颤抖声音。

“我是哪门子的益州都督?攻下锦官城的人怎么会是我?明明是我三叔经年筹谋,攻下白帝城,才让后来的大军一马平川……明明该是他,明明该是他呀!”

徐崇朝收紧了臂膀,轻声道:“他看到是你,心里比是自己更高兴。”

“我不想!我想要阿叔回来……”

这话分明是带了醉意。徐崇朝不语,只轻抚她不住战栗起伏的脊背。

成之染的心跳隔着铠甲,无比清晰地敲动他胸膛。她抽噎着叙说着,到最后语无伦次,才渐渐平静下来,如小兽般蜷在他怀中。

窸窸窣窣的虫鸣之中,她缓缓抬头,似是迷茫地盯了对方许久,问道:“徐郎,你怎么来了?”

温情与眷恋似乎风流云散。徐崇朝抿了抿唇,稍稍与她拉开些距离,道:“你擅自出城,知不知道旁人多担心?”

成之染神色一凛:“他们在找我?”

“倒也无妨,”徐崇朝平静道,“城中我已叮嘱给柳郎。”

成之染“哦”了一声,垂下头,良久又抬头看他:“你再抱抱我。”

她直直望着对方,眼神几乎让他透不过气来。

徐崇朝暗忖,他分明没有喝太多酒,这时候竟有些目眩。

风声寂寂,四野幽然。见他半晌不动弹,成之染又重复一遍:“抱我。”

这一声命令仿佛含着些怨气,徐崇朝置若罔闻,扭过头去,道:“时辰不早了,回城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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