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时分,人声寂寂。徐崇朝来到镇国将军府时,成之染正斜倚凭几,漫不经心地把玩香篆。
徐崇朝闻到这异香,脚下便一顿。他也觉得这香气似曾相识,可仿佛隔了一层纱,再也摸不清踪迹。
成之染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道:“如今这时节,人多眼杂,徐郎还敢来?”
徐崇朝脸颊发烫,紧挨着她坐下,道:“许久没见你,便过来看看。”
成之染笑了笑:“前日在东府,不是才见了?”
“那怎能一样?”徐崇朝没好意思说,他那时面对成肃,根本不敢多看她。他缓缓搂过她的腰,在耳畔低语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室暖香浓,月色绮丽,清光入户,照亮了锦屏鸳鸯。青灯暗影幢幢,成之染突然发恨,在对方颈侧咬了一口。
徐崇朝反而笑了,以为她有不得意,垂首连声哄着。
成之染低低地出了一口气,探手抚摸着小腹,指尖湿滑,两人的汗水杂糅,滚烫如火。
她一时出神,道:“若将来我有了孩子,定然要出生在太平盛世,平顺康乐,永世无忧。”
徐崇朝心中一动,悄悄握住她的手,问道:“何时才是你口中太平盛世?”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轻轻吻了吻他的侧颊,并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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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大早,徐崇朝匆匆离去,街巷间空空荡荡,唯有清寒凛冽,更显得锦衾香暖,令人留恋。他虽不舍,却耽误不得,快马加鞭赶到太尉府,正赶上当值。
成肃已入宫议事,主簿桓不识见了徐崇朝,热络地拉着他嘘寒问暖,三言两语间,说起他族中有位适龄的侄女待字闺中,如何如何温柔端庄云云。
徐崇朝吓了一跳,连忙婉言回绝。
松滋县侯钟长统为徐家说亲未果之事,桓不识有所耳闻,他不由得面露同情,忍了忍,问道:“徐郎中意怎样的女子?”
徐崇朝想说又不能说,支支吾吾红了脸,摇头道:“主簿莫拿我玩笑了。”
桓不识劝道:“徐郎年少有为,家中得有个贤内助,至于其他,岂能处处尽如人意?”
徐崇朝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门外忽有军士来传信,他如蒙大赦,连忙迎上去。
“启禀郎君,是冀州来的书信。”
冀州刺史赵兹方镇守北境东阳城,年节也无法回京,于是遣使者送来了拜帖,向成肃问好。
徐崇朝数年不曾见到姊夫,也挂心长姊徐端娘近况,因此与那使者攀谈许久,连成肃回府都险些未曾察觉。
成肃拍了拍他的肩膀,径自往书斋上首一坐,看得出宫中和顺,并没有什么事足以让太尉烦恼。
徐崇朝亲自将拜帖呈上,成肃正要接过时,一抹淡淡的香气从鼻端飘过。
他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目光在徐崇朝脸上扫了扫,落在对方齐整的领口上。
徐崇朝平日在太尉府中总是一身常服,今日这身雀蓝窄袖袍衫簇新利落,成肃从未注意过。
徐崇朝察觉他的迟疑,疑惑地抬起了头。成肃笑了笑,道:“这衣裳不错。”
徐崇朝纳闷,这袍衫虽是年前新制,他也不是没穿过,前几日留在成之染府中浆洗,今早才换上,没什么特别之处。然而这疑虑一闪而过,却见成肃旋即又谈笑如常,谢过了赵兹方的好意,还亲笔写了回帖。
司马顾岳不由得诧异。要知道成肃大字不识几个,更苦于书写,平日军府文章都是他们这一帮僚佐代写,如今为了冀州刺史的回帖竟亲自上手,多少还是有些与众不同的情分。
徐崇朝心中欢喜,听闻使者说,他长姊连同小辈已一道回京探亲,便按捺不住,向成肃请辞回家去了。
成肃端坐在堂首,待众人散去,眸中便陡然一暗。
“春酲香贵重,世间难求,袁攸之都只送了两盒。”他仿佛喟然而叹,声音也显得邈远。
曹方遂和常宁听到了,对视一眼,不敢言语。
成肃闭上了眼睛,半晌,终于开口道:“去打探打探,徐郎昨夜往何处去了。”
常宁忍不住道:“太尉——”
成肃抬手,却并不睁眼,言语中夹杂着几分沉重:“都不必说了。”
————
镇国将军府,草木扶疏,残雪未消。成之染揣着手炉,在廊下站了一会儿,阿喜过来道:“女郎,萧长史已在后堂。”
成之染缓缓出了垂花门,赵小五和叶吉祥已等候多时,她随口问道:“雍州可有消息来?”
自从元破寒和岑汝生走后,她便一直数算着日子,隔三岔五问一问雍州音讯。然而山河邈远,一时半会儿也等不到什么。
她谈笑入内,萧群玉听闻动静,问道:“女郎怎想起雍州音信?”
成之染笑道:“昨日常参,听说与关中连年征战的徒何氏,从岭北征发胡汉百姓十万人,去岁营建了新都。那胡虏之主,据说叫做徒何乌维的,自诩为统一天下、君临万邦,给那新都起名为‘统万’,真是可笑至极。”
徒何远在关外,与大魏相隔万里,鲜有消息到金陵。萧群玉听得新奇,又不禁感慨:“关外尚能征发十万人,徒何氏也不容小觑。”
“能与宇文盛打得有来有往,这徒何乌维确实不简单,”成之染颔首,想到江南的情形,叹道,“话又说回来,北地吏民富盛,着实令人羡慕。”
萧群玉道:“大魏在江南立国百年,自然比不得北地历代繁滋。年来朝廷厉行土断,从北来流民和大族荫户中检括人口,也算是卓有成效。”
成之染端坐堂首,以手支颐,苦笑道:“只能如此了。兵不在多而在精,若为北伐考量,如今还是苦练为上。”
萧群玉道:“单凭金陵,恐怕难以为继。”
“宇文氏之周与贺楼氏之周,虽实属两脉,却到底根深蒂固,”成之染思忖一番,道,“北伐关中,须得齐心协力才行。大江下游州郡自不必说,荆州、雍州、梁州、益州,连同冀州,勿要各尽其力,一个都少不得。”
梁州刺史张天锡和益州刺史董荣,原本就是东府派驻的守将,自不会违令不从。冀州刺史赵兹方,想来也不会违令。
可是荆州和雍州……
成之染倏忽想起了李劝星,当初她父亲意图让李氏伐蜀,李氏尚且不肯听从,更何况挥师北上,转战千里。
不知会稽王和岑获嘉,心中有没有这盘棋。
二人在堂中商讨许久,有通传来报,东府送来了口信。
听闻是家事,萧群玉便要告退,成之染摆摆手道:“有什么事不能让长史知晓?”
那送信小厮如实转述:“过几日上元春宴,女郎定是要以太平侯身份参加的。太尉这次要带着大郎君和徐郎,三郎君便托付给女郎了。”
成之染闻言一笑:“这是要作甚?”
上元春宴这样的盛会,她父亲带长子昭远前去便罢了,再加上义子和次子,总让人说不出哪里古怪。
小厮把话带到就走了。成之染轻叩着几案,忽而笑了笑,对萧群玉道:“我那阿弟今年正是十五成童之时,父亲带他去见见场面呢。”
萧群玉知道她说的是成昭远,沉吟道:“年岁不小了,寻常公侯之家已立为世子。”
成之染勾唇不语,盯着面前的虚空,半晌道:“是啊,立为世子。”
萧群玉侧首看她,道:“他与那位三郎君,太尉更中意哪个?”
昭远和襄远,自是不同的。成之染从过往回忆里检视,却似乎是襄远更受人宠爱。
“长史不曾见过我三弟,他啊……”她不由得笑道,“可惜如今十三岁,还尚未长成,要不然京中总要称赞一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萧群玉不禁失笑,道:“原来是谢鸾和王愆一般的人物。”
成之染眼中满是自豪:“岂止,岂止。”
萧群玉虽然好奇,一时半会儿却没机会亲眼见到。她稍稍留了心,归家时遇到了前来拜望的叔父萧璞,便了无痕迹地提了一句。
新年伊始,萧璞从三吴回京述职。数年前他亦曾在成肃军府为官,对成家内宅情形略知一二,后来听闻成肃西征李劝星之时,仍将成襄远带在身边,心中便有些犯嘀咕。
成肃身居高位,庐陵郡公世子的人选,是家事,但又绝不仅仅只是家事。他发妻已逝,诸子均非嫡出,谁来做下一任庐陵郡公,还不是全凭私心?
萧璞不由得叹气。也怪不得他多想,当年大司马庾昌若与临川公主结为伉俪,公主一无所出,庾昌若病危之际,兄弟相争,叔侄反目,历经好一番波折,世子之位落到了幼子庾慎终手中,数十年后又掀起血雨腥风。
倘若接替其位的是公主之子,后来的一切,会不会有所不同?
萧璞暗自摇头,笑自己思虑过甚。不过这件事在他心中划了一道痕,到了上元春宴,煌煌灯影中,他的目光不由得频频飘向成襄远。
成襄远初次参加春宴,眸中洋溢着喜色,严整的新衣在身,更衬得面如冠玉,整个人光彩夺目,甫一登上宣阳门城楼,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谁人不爱潇洒明艳的少年。
众人乍见之下,只觉他眼生,纷纷四下询问,才知道竟是太尉府的贵公子,不由得啧啧称奇,暗自羡慕成肃竟生出如此出众的小郎。
有命妇贵女见过襄远生母容楚楚,惊艳之余又多了几分轻飘飘的可惜,可惜他生母上不得台面,要不然,众人便知晓这美貌的来源。
被那么多人瞧着,成襄远稍有些羞涩。接连有达官显贵上前与他寒暄,成襄远不怎么认得,应答虽从容有礼,心中却难免紧张。
他下意识往长姊身旁挪了挪。
成之染笑着看了他一眼,低声道:“好你个三郎,整场的风头,都被你占了。”
相较之下,跟在成肃身边的昭远,境遇便冷淡了许多。他亦穿越众人视线望着成襄远,唇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眸中却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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