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率军入城之时,人马喧嚣,铁蹄轰鸣,打破了如墨夜幕中骇人的沉寂。
淡薄的月光依旧清冽,却似乎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染上了几分肃杀之气,透过战火余烬洒在满目疮痍的城墙上,斑驳光影中映照着残断的石块和箭矢,以及未及冷却的鲜血。
大军在城中缓缓行进,金戈铠甲碰撞声混杂着低沉有力的号角,掺杂着远处偶尔传来的哀嚎与求饶,回荡在空旷的街巷之间。
成之染到郡守府坐定,交代了城防事宜,疲惫地按了按眉心。
为了攻下这座许昌城,她费了许多心思,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有时连自己都数算不清。
荀敬德夺了先登之功,喜气洋洋地称赞成之染用兵如神,好一招声东击西。
成之染一笑:“攻克这颍川郡城,还有谁能比荀参军更胜一筹?”
荀敬德大笑,言谈间有军士来报,颍川郡府将吏俱已成擒,除此之外,宇文氏豫州刺史从洛阳派来的督军也在其中。
桓不识问成之染如何处置。
“杀。”成之染斩钉截铁,如此杀伐果断,反倒让桓不识有些犹疑。
在他印象里,成之染可从未如此大开杀戒。
成之染耐心解释道:“大军自寿阳城至此,行军月余,传檄远近,有哪个不是奉城出降?偏生这许昌城负隅顽抗,相持数日都要与我军对抗,似这等冥顽不灵之徒,留他们活命,是等着河南诸郡效仿吗?”
话虽如此,桓不识越发谨慎,劝道:“那胡人的督军和太守,节下总该见一见。”
成之染颔首,命人将二人押送到行营。她居高睥睨,喝道:“王师北伐,军行至此,许昌为何不及早投降?”
宇文协自知所谓王师,征伐的不就是他这胡虏?一时间心如死灰,面如土色,俯首不语。
隆彦回见这主帅年少,心中亦惊疑不定。但见众人神色都神色恭谨,料定这便是传闻中太平侯无疑了。
他被人按着跪伏在地,勉强昂首道:“我南阳隆彦回,乃前朝征西大将军之后,累代仕宦,保境一方。王师吊民伐罪,自当礼待士人,阁下岂能如此轻侮!”
这话让成之染一愣,她委实想不到,这位隆太守居然这时候又孤傲起来,竟想用道义压她一头。
她将对方打量了一番,不由得冷笑:“我说隆太守,你身为汉家世族,甘心被胡虏驱使,这些年享尽了荣华富贵高官厚禄,怎么就没有一刻,想起自己是征西大将军之后?如今竟在我面前这般做派,难不成以为我一介渡江寒庶,会同情阁下在胡虏面前忍辱偷生罢?”
此言一出,荀敬德原本想劝和的话,生生咽回了肚子里。他与元破寒面面相觑,两人都有些不知所措。
成之染心里窝火,再看隆彦回只觉得面目可憎,于是挥挥手,让军士将人带下去斩首。
隆彦回大惊失色,抗辩道:“太平侯年少,岂知守土之艰难!下官在河南征战对敌时,只怕太平侯还不会跨马啊!”
见这人欺她年少,成之染怒气更甚,喝道:“河南沦陷之时,我已知世事,只听说河南太守裴公固守洛阳百余日,更不闻河南诸郡哪个能敌!”
隆彦回惊惧之际,慌乱向两旁将佐求救。他陡然间在众人之中望见裴子初,登时如同被一只无形之手扼住脖颈,瞠目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裴子初目光平静,问道:“你认得我吗?”
隆彦回答不出,他从未见过眼前这年轻人,可这人的眉眼风度,却与当年那位裴太守如出一辙。
“你、你……”隆彦回委顿在地,指着对方的手臂抖个不停,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问道:“你是谁?”
裴子初并未回答,只是定定地望着他,道:“家父裴和靖,河东人士。太守可认得?”
隆彦回垂下了头,嚎啕大哭。军士将人拖出营帐外,那撕心裂肺的哭声仍哀切不绝。
成之染垂眸良久,方才平复了呼吸,吩咐道:“只杀元凶首恶,头悬北阙,曝尸于市,一干亲眷暂且收押。降将降卒,留待后命。”
诸将佐各各领命而去,唯独元破寒磨磨蹭蹭不肯走,见四下无人,犹犹豫豫对成之染道:“我祖父,也是在胡虏面前忍辱偷生。”
不仅如此,还是那人开辟帝业的大功臣。
昏黄灯影下,成之染堪堪一笑:“我是生他气,元郎不必当真。”
“女郎仁厚,我知道,”元破寒似有所思,朝她笑了笑,道,“将来到关中,我还要倚仗女郎。”
他言尽于此,成之染亦不多问。这条路走到如今,任何人,都只有一往无前。
————
长安,太极殿。
周主宇文绎端坐于巍巍高台,望着殿中争论不休的朝臣,一时竟有些出神。
空气中弥漫着檀香的气息,他不喜欢这味道,可他已故的父亲素来如此安排,朝中纷扰,他也无心去变动这些琐事。
朝臣望向他的目光,满是沉甸甸的期待,这莫名所以的期待或许也并非因他而起,只是他正处在御座之上罢了。
他学着汉人的礼仪正襟危坐,膝下厚重的御座,以千年古木雕琢而成,其上盘踞着栩栩如生的五爪金龙。龙目圆睁,仿佛能洞察世间万物,龙鳞细腻,在幽幽日光下闪烁着含蓄而不失威严的金光。御座之侧的扶手,冰凉而坚实,透过掌心传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量感,那是无数先辈帝王留下的印记,是无数臣民仰望的威严。
宇文绎并不觉得舒适,无论这跪坐的姿势,还是他肩上的重担,都令他惶遽不安。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仿佛都不一样了?
是他父亲去世吗?也不尽然,他父亲去世之前,徒何乌维就已经步步紧逼了。
可是为何偏偏让他对付这一切?当年威震关中四境宾服的时候,这御座之上的人为何不是他?
更何况如今,除了那个难缠的徒何乌维,连弹丸之地的凉州酋帅屈脱末,都胆敢挥兵犯境,进逼陇外了。自夏至秋,两下里征战不休,他手下损兵折将,实在是令人恼火。徒何乌维自然也不会隔岸观火,而是乘隙出击,将这滩浑水搅得更浑。
秦州,雍州,天水,安定,周师接连败绩,死伤惨重,徒何乌维挥师南下,一度屯兵长安城外不足三百里。
他日夜煎熬,诸军奔袭奋战,好在夺回了安定城。此外种种,他已无心思量了。
到底落得如今这局面。
宇文绎暗自懊恼,赫然起身离座,拂袖而去。殿中群臣正争辩不休,见状大惊,一时间面面相觑,不敢再作声。
冯翊王宇文拔陵赶忙追上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宇文绎后面,却见他一路疾行步入便殿,扬手便喝令宫人闭门。
宇文拔陵高呼:“陛下!”
“叔父!”宇文绎似是极为沉痛,以手加额,良久叹息道,“改日再议罢。”
“魏兵已过许昌城,陛下一刻也等不得了啊!”宇文拔陵一声大喊,让宇文绎惊出一身冷汗。
他僵硬地回头,露出不可思议的目光:“你说什么?”
“魏兵,已过许昌城!”宇文拔陵拱手陈词,“安定孤悬于雍州,四下被徒何氏包围,长安已回天无力。臣请将安定镇户徙于京畿,可得精兵十万,护卫根本,才不至于亡国。否则南蛮攻豫州,徒何攻安定,腹背受敌,为之奈何!”
宇文绎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缓缓步入殿内,徘徊许久,道:“河南王守洛阳,新平王守安定,奈何厚此薄彼?”
新平王宇文纥是他的同祖兄弟,宇文盛在时,对这个侄子恩宠有加,竟是比亲生儿子还要恩厚,如此便弃了安定,宇文纥怕是不答应。
宇文拔陵简直要痛心疾首:“陛下所归,才是帝业之基。拱卫长安,本就是诸王职责所在。陛下传令新平王,新平王岂会不从?”
宇文绎不肯,二人争执间,风吹帘栊,金铃震响,自殿中缓缓走出一人,向二人款款一礼,道:“陛下,殿下,家国之事,何必如此?”
宇文拔陵认出这人是宇文绎的宫官,即位后屡屡加封的女侍中贺楼霜。对于贺楼氏女子,他心中多少有些芥蒂,不过她身居其位,掌丞天子,大半年以来恪尽职守,从没给过他挑错的机会。
不看僧面看佛面,宇文拔陵耐着性子,道:“侍中有何高见?”
“称不上高见,不过是一些浅薄心思,”贺楼霜神情郑重,不慌不忙道,“新平王镇守岭北多年,在北地威名赫赫,徒何氏多所忌惮。安定镇户与徒何氏结下深仇,也自会死守安定。安定不破,徒何乌维岂敢孤军深入京畿?可弃了安定,只怕敌寇来日便兵临长安。如今关中兵马尚且足以与魏军对阵,何必平白削损了安定?”
宇文绎深以为然,面色也平和了许多。
她话中之意,宇文拔陵自然明白,可寄希望于旁人,他实在难以放心。
殿中更无他人,宇文拔陵谨慎道:“昔日新平王多与庶人绍友爱,当初庶人绍作乱,新平王难得对陛下忠心耿耿,并不与庶人绍同谋。不过自陛下登极以来,却从未对其恩义有所嘉赏。新平王如今境地孤危,而麾下人马盛壮,倘若他心有不平,挥师数万谋取长安,陛下又如何能抵挡?”
宇文绎沉吟:“依叔父之见……”
“不如将其召回长安,另择良将戍守安定。”
宇文绎犹豫不决,贺楼霜似是一笑,对宇文拔陵道:“殿下,如今北境正是用兵之时,临阵换将,岂非动摇人心?况且新平王何等聪慧,岂会猜不到朝廷此举意图?他如今是否有不臣之心尚未可知,可一旦征召,其人必反。”
人心易变,到底经不起风浪。
宇文拔陵叹息无言,徐徐走到殿门前。深秋时节的天际极其高远,他瞩目良久,竟不知苍茫天幕下这座长安城,究竟还能有几分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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