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弘誓

数百艘艨艟小舰列阵向前,如雄鹰展翅,逼近岸边。

贺楼察赶忙命兵士放箭,密密麻麻的箭矢射在船身,将小船扎成了刺猬,却不能损伤船舱内将士分毫。

小舰仍劈波斩浪,微微晃了晃,发起了猛烈反击,瓢泼般的箭雨将岸上敌兵射倒一片。

贺楼察连放箭的人影都看不到,慌忙让兵士后退。众人亦惊慌不已,推搡间挤成一团,军将扯破了喉咙招呼众人听令,赫然见小舰已飞速靠岸,披坚执锐的玄甲兵倾泻而出,借着箭矢织就的乌云拥盾持矛,如镰刀一般,生生从岸边割裂一道阵脚。

细雨如织,浪花飞溅,小舰在水面上轻轻摇曳。宗寄罗率兵在箭雨护持下登岸,与敌军短兵相接。

厮杀声震天,滚滚而来的惨叫声令贺楼察胆颤,浩荡秋风混杂着浓烈的铁锈气息,分不清究竟是刀兵还是鲜血。

黄土浸染,荒草凄艳,守军敌不过南军冲击,稀稀拉拉的战线飞速溃散。

贺楼察将人喊不住,一支利箭铮地从颊边飞过,让他登时吓出了一身冷汗,于是再也顾不得许多,打马回身朝城中奔去。

宇文氏将士见主帅逃跑,更无心恋战,慌忙争先恐后地奔还长安。

成之染将敌兵零落的枪柄踢到一旁,登上了水边高地。

西风渭水,落日长安。煌煌故都,已在眼前。

于城中内外许多人而言,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次日清晨,晨光熹微。成之染率领诸军将士溯流而上,抵达长安北门下的渭桥。

众人在船中吃尽了干粮,军主石阿牛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见手下兵士神情紧张,有的止不住擦汗,他大笑两声,浑不吝地给众人打气,手中却一遍又一遍地擦他的长矛。

“待会儿听到号令,立马都给我出去,镇国有令,谁要是慢了,先斩谁祭旗!”

他话音刚落,外间忽而传来阵阵号角声。众人听得是登岸号令,赶忙抓起各自的刀兵下船。

渭水之侧,蒹葭萋萋,波涛滚滚。诸军都下船之后,轻飘飘的小舰旋即被水流冲走,顷刻间不见踪影。

众人都大吃一惊,回首却望见远处敌阵如云,气势汹汹地向水边开来。

成之染精甲耀日,立于阵前,高喝道:“此处是长安北门,离家万里,退路已绝。今日背水一战,胜则封侯立业,败则尸骨无存。何去何从,好生思量!”

日出东方,照亮了诸军将士的面庞,铁甲寒光如鱼龙潜跃,随浩荡洪波滚滚闪烁。

战旗下响起一阵阵山呼海啸:“破长安!破长安!破长安!”

高呼雷鸣震碎破晓以来深沉凝重的寂静,远处松原蓁莽间掠过一只展翅高翔的鹰隼,凄厉的长鸣划破长空,向着烟尘冲天的乌压压人群飞去。

低沉的号角在水岸再度吹响,人喊马嘶,鼙鼓动地。

成之染一马当先冲杀陷阵,如一道迅疾的惊雷倾泻而下,落在敌兵最稠密的人堆里。长槊翻飞,梨花溅雪,宛如滚沸的热汤骤然泼在雪地上,兵锋所指之处人仰马翻,敌兵敌将倒地垂死,犹自蠕动着惨叫不迭,汹涌人海顿时像潮水般退下。

斛斯莫题力图压住阵脚,败退奔逃的军士却不听他号令,巨大的恐慌登时席卷全军。

隔着哀惶起伏的呜咽秋风,他望见敌将疾驱挥戈的身影。他看不清她因激烈战斗而潮红的面容,也看不清她因汗水淋漓而寒霜凛冽的长眉,唯独如长刀一般破空而来的一瞥,他似乎对上了那人深沉如凉夜的双眸,腾地在他心口刺出一道刻骨伤痕。

城楼上,周主宇文绎见势不妙,赶忙亲自将禁军人马开出洛城门增援。他心中惶急,连声催促将士火速向前,还未到渭桥,前军忽然叫嚷着混乱起来。

南军叫杀声金鼓声仍旧层叠不绝,如滚滚惊雷滔滔洪水,在秦川旷野翻腾咆哮,动地而来。

被南军冲杀溃散的残兵与援军迎面相撞,生怕被敌兵追上,一波又一波人潮惶恐地拼命往前挤,脚踩的不知是谁的躯体,钻入耳中的也不知是谁的哀嚎。

柏梁高台上,一道目光幽幽北望,城外的战场弥漫着滚滚烟尘,厮杀声若隐若现,旋即被骤然响起的裂帛之声掩盖。

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如金戈影动,铁马峥嵘,飒沓临风。

回环往复,一唱三叹。

尾音低落,指尖轻拢慢挑,弦声才幽咽起来,良久,渐渐平息。

援军兵溃如山倒,四下崩逃,作鸟兽散。

宇文绎喝令不止,只得调转马头,率亲随数百骑赶回城中。刚进洛城门,他高呼守将关城门拒敌,却迟迟没有人回应。

众人齐齐呼喊,半晌才从城头探出个人影。

宇文绎怒道:“人都到哪里去了!”

城头的小兵大惊失色,屁滚尿流地滚下来,慌乱道:“南城遇袭,将士都已奉命前去对敌……”

宇文绎眼前一黑,他明明叮嘱过城门校尉不要妄动,怎在他出城迎敌之际将守兵调走!

然而城外喊杀声渐近,乌压压的玄甲军踏过满地狼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城门袭来。

宇文绎进退不得,顾不得许多,当即打马向未央宫疾驰而去。

成之染率军兵不血刃开入长安城。

偌大的城池满目萧条。因战事频发,城中百姓或出城避难,或躲在家中闭门不出,平直宽阔的大街上空无一人。

逃窜的守将被按到成之染马前,战战兢兢地供认,宇文绎已逃向未央宫。

成之染吩咐诸军据守城中要地,各路人马不多时来报,长安城防早已人去楼空形同虚设,不费吹灰之力就被大军接管。

天高日色浅,桐叶惊秋风。成之染勒马南望,长安城西南,便是未央宫。

“我倒要会他一会。”她催动战马,哒哒铁蹄声响彻天街。尚未到宫门,遥遥望见一人正站在城墙之上,单衣执剑,形似癫狂。

“休得上前!否则,我就从这里跳下去!”那人高呼道。

成之染勒马止步,打量他许久,又拍马向前。

那人往宫墙边上靠了靠,大喊道:“站住!不准往前走!”

成之染嗤笑一声,紧紧盯着他,道:“怎么,还想讨价还价不成?”

那人嘴唇仍抖个不停,道:“我乃……”

“我知道你是何人,”成之染毫不留情打断他的话,冷声道,“是不是还要称呼一声‘陛下’?”

宇文绎咽了口吐沫,道:“我是君,你是臣,虽非一国,胆敢相迫,天理不容!”

天理不天理,成之染不甚在乎。只是若当真将对方逼死,好说不好听,她父亲也不会乐意。

她高踞马上,微微颔首:“我并无相迫之意,也不愿伤阁下性命。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便是。”

“我要你发誓,”宇文绎喊道,“以苏氏待吴王之礼待我,不准伤我家妻儿老小,也不准伤我族人百姓。”

国朝世祖定江南,出降的吴王受封归命侯,在洛阳安养天年。

成之染只是望着他,道:“王师北伐,布仁施义,自不会滥行杀虐。阁下所说的,我答应。”

诸将佐以为不妥,正要相劝,被成之染抬手止住。

宇文绎半信半疑:“你有何为证?”

“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宇文绎仍不放心,硬要她立下毒誓。

成之染被他逼得没办法,索性道:“阁下若死,南朝必亡。如此,可还满意?”

众人都一惊,然而她话已出口,再没有收回的道理。

宇文绎微微缓和了神色,禁不住成之染催促,这才颤巍巍地从宫墙下来,腿一软就跌倒在墙边。

成之染吩咐诸将佐进据未央宫,又让亲随将宇文绎搀扶下来。她这时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人的面容,见对方神情惚恍,眉宇间庸懦之色,不由得有些失望。

她拄着长刀,问宇文绎道:“你可知我是何人?”

宇文绎闻言,迟疑了一瞬:“你不是镇国大将军吗?”

成之染似是一笑:“我不过一介臣子,阁下嘱托给我的,却是天子决断的事情。”

宇文绎恍惚的神情裂开一道缝,震恐道:“可你已经答应了我,还能够反悔不成!”

成之染盯了他许久,眼看着对方刚硬的棱角又渐渐收回,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阁下莫担心,我素来言出必行。”

宇文绎摸不清她话中真假,然而人已被抓住,也只得满腹忧虑地听天由命。

成之染不与他纠缠,派重兵把守未央宫,继续清剿长安城中的残兵败将。

诸军劳碌,日影昏沉,她勒马止步,凝神细听,依稀秋风中隐约有乐声传来。

未央宫北有一座巍峨高台,兵荒马乱的时节,也无人看顾。成之染循声而去,那乐声反而显得越发邈远。

柏梁台以香柏为梁,秋声冷寂,香气四起。

她拾阶而上,足音空荡,风露暗随。

重重霞幡绽开迤逦锦色,绵华稠彩的身影自台殿走出,似是拉开了一道帷幕。

成之染微微仰首,高旷碧空似有流云拂过,袅袅秋风吹起她鬓边碎发,周身淡淡的血腥仿佛也荡涤一空。

天光算不得明灿,却如同金粉珊珊堕下,零星撒到眸子里,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那人的音声平静。

“喜怒不形于色,心事无令人知。狸奴,你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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