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元氏

成之染依旧维持着驻足仰首的姿态,天地间风流云散,仿佛在此刻凝固。隔着整整十年岁月的时空,京门故里的花蹊春日,霎时横越关山万里扑面而来。

隐约雾气从眼角浮起,她微微启唇:“霜娘。”

贺楼霜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如同一尊矗立千年的雕像,风霜雨雪,冷暖悲欢,似乎并不曾在她容颜上勾画痕迹。

然而那一双深邃美目盛满了苍凉凄怆,隐约闪动的眸光,似是被眼前铁甲森然的来客照亮。

十年太久,久到足以彻彻底底改变一个人。

心头壅塞着千百般疑问,却不能宣之于口。往事沾满了灰泥和尘土,若骤然翻动,也难以平复如初。

成之染伫立良久,道:“你……怎会在此?”

这台殿地处宫禁,素屏银钩,砌玉龙墀,绝非寻常百姓所能踏足之地。

贺楼霜似是一笑:“我是宇文绎所封的女侍中啊。”

成之染定定地望着她,静默的眸中仿佛有一丝迷茫一闪而过。

赵小五和叶吉祥的呼声从身后响起,他们匆匆赶来,见到柏梁台上的陌生身影,一时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请这位霜娘子回营。”成之染说道。

二人领命上前,客客气气地对贺楼霜道:“娘子,请。”

贺楼霜缓缓走下台阶,路过成之染身旁时,耳边忽而传来略带迟疑的声音。

“这一回,你不会再走了罢?”

贺楼霜勾唇浅笑,并未回答。

成之染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头竟有些萧索。几年来离情别绪,如今也不是细细思量的时候。大军才进城不久,还有许多事等着她去做。

她命令一幢人马屯驻在台殿,权将这高台当作登临瞭望之所。长安城四面十二座城门,都安排重兵把守,城中要道和险塞亦昼夜巡防。

中军设在未央宫便殿,岑汝生将尚书省收录的百官名册交给成之染。她略略翻看了一番,目光在武卫将军贺楼察名字上停留一瞬,旋即道:“照此搜查缉捕,别放过漏网之鱼。”

她特意招呼诸将上前,叮咛众人要好生约束士卒,断不可借此机会惊扰百姓,更不得在城中烧杀掳掠。

众人各自领命而去,成之染还没来得及歇口气,城南守军又传讯过来,让她不由得心头一紧。

好在是捷报。

驻守虎蹋城的偏军人马击败了灞上敌兵,这一战大获全胜,俘获甚众。主将岑获嘉送话,待明日规整了人马,再入城与大军会合。

日影西斜,未央宫城渐渐隐没在余晖之中。重楼飞檐,朱门残柳,在晦暗天色下显得格外萧瑟而冷清。

案头烛火明灭,照亮了舆图上曲折勾连的城池。长安城已破,宇文绎被俘,然而城内仍并不安定,长安之外广袤的关陇秦川,依旧如重重天幕间寥落的星子一般暗淡不明。

诸事纷杂,成之染与诸将佐商议到月上中天,众人才渐渐散去。

岑汝生刻意留了下来,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他看向成之染侧旁的徐崇朝,迟疑了一瞬。

徐崇朝正要起身回避,岑汝生却又喊住他,道:“贺楼娘子,徐郎君也认得罢?”

徐崇朝点了点头。他今日见到贺楼霜,人群中匆匆一眼,那人的身影依稀与过往重叠。京门似一场旧梦,他回想起来,心中也郁郁难平,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岑汝生颔首,对成之染道:“节下要如何处置她?”

烛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响,静室中显得越发清晰。成之染良久不语,烛火在她眸中跳动,神情仿佛被重帷遮住。

“岑郎这是……要为她求情?”

岑汝生郑重一拜:“贺楼娘子忠肝义胆,当年若不是她冒险到江陵传信,彭城忠武公能否守住荆州尚未可知。纵然如今她在宇文氏宫中,说不定是有什么隐情。”

成之染轻轻笑了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她。有些事,我还要问她。”

岑汝生似乎并不放心:“那么,太尉呢?”

“太尉亏欠于我,不会与她为难。”

岑汝生虽不解其意,听她如此允诺,倒也放下心来。

待他离去后,成之染幽幽一叹:“他家与贺楼氏,到底是有些瓜葛。”

徐崇朝略一思忖,道:“岑郎光明正大为霜娘子求情,所怀的,未必是私心。”

成之染垂首不语,半晌道:“私心与公心,有时未必能分明。”

————

雍州刺史岑获嘉屯兵灞上,亲率麾下数百骑人马赶往长安。

成之染在霸城门城楼等候多时。秋阳自晴空倾泻而下,密密丛丛的层林波浪般延展开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远处驰道上升腾起浩荡烟尘,呼啸西风中仿佛有铁蹄激荡,由远及近,一阵比一阵清晰。

数十骑人马手持各色大旗,冲进了众人视野,旋即有一队队轻骑护卫着十余位将领疾驰到霸城门下。

一人摘下了兜鍪,露出汗水淋漓的灿烂笑颜,朝城头挥了挥手臂。

他依然如初见时鲜活明亮,百里秦川的战火也不曾熏染分毫。

是重归故土的元郎啊……

成之染率诸将佐出城相迎,望见为首白发苍苍的老将,不由得微微红了眼眶。

“岑公!”

岑获嘉年近古稀,经年不见,更比从前苍老了三分。这一路纵马颠簸,纵然他筋骨强健,仍不免气喘吁吁。

成之染要行晚辈之礼,被岑获嘉拦住。他望着霸城门的青色城楼,眸中竟似有泪光闪动。

“真不曾想到,老朽有生之年,竟还能身临长安!”

成之染笑道:“岑公,你我约定的事情,自然能做到。”

岑获嘉抚须大笑,遥指灞上的方位,道:“当年我父亲随庾大司马北伐关中,亦是驻扎在灞上,那一年我才八岁。可惜庾大司马未能攻克长安,后来我父亲每每提起,深以为终身憾事。如今我已半截入土,替先父看一看长安城,也不虚此生了。”

成之染笑道:“这是哪里话!岑公宝刀不老,既然到了长安,岂能只是看一眼?”

她言有未尽之意,岑获嘉并未追问。桓不识和沈星桥对视一眼,都默不作声。

众人将岑获嘉一行迎接入城,城中已发了安民告示,有军士走街串巷,敲锣高呼,宣谕百姓。

这一行浩浩荡荡从长街经过,许多百姓在道旁观望,争相一睹江南来的镇国大将军风采。一路上走走停停,许久才回到未央宫。

岑获嘉叹道:“遗民不沾王化,迄今百年有余。如今见王师到来,真如重见云天。”

成之染颇多感慨,又听元破寒说道:“我军在虎蹋城时,有不少豪强酋帅投到帐下,愿意为我军荡平关陇效力。如此一来,倒也是我军增益。”

成之染颔首,这也正是元氏到关中的裨益。

如今虽收复长安,宇文氏驻扎各地的兵马还不曾剿灭,关中郡县也未必安宁。她业已传檄四方,倘若有州郡不肯奉命,只怕等成肃大军来后,再行征讨了。

众人到便殿坐定,岑获嘉清了清喉咙,细细向成之染禀报自武关至灞上破敌的情形。

听闻宇文绎派驻灞上的是骁骑将军苏弘义,她眉间微动,道:“这个苏弘义,就是庾氏之乱后投敌的那个?”

“正是,”岑获嘉颇有些惋惜,“可惜这人又跑了,我派人追捕数十里,都没找到他踪迹。”

成之染沉默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似乎笑了笑。

岑获嘉迟疑:“节下……”

“如果我是他,就投奔慕容氏去了。”成之染轻道。

灞上守军被击败,数千人被俘,岑获嘉命麾下追讨残兵败将时,还有些意外之喜。

“有一群从南城门败逃的敌兵,为首的是宇文氏城门校尉。他说是收到宫中女官贺楼氏的命令,才带兵从北城转到南城。我想问节下,可见到那位女官了?”

成之染微微颔首。昨日宇文绎亲自带兵在城北督战,断不会将人马派往城南,她率军入城时未遭遇任何阻拦,足以见北城守卫空虚。

那人这样做……是有意为之?

岑汝生不由得看了祖父一眼,然而岑获嘉并没有多说什么。他一行人马在城中安顿下来,旋即传令到灞上军中,再向城中增派些人马过来。

传令的使者刚拍马出城,城外的斥候便疾驰到宫门,火急火燎地前来禀报,宇文氏卫将军屠各段师率领大军南渡渭水,如今正在城外二十里徘徊。

众人闻言都一惊,桓不识当即请命要出城杀敌。

成之染摇头:“长安城已破,宇文绎被擒,单凭一个屠各段师,又能奈我何?况且太尉大军在后,他腹背受敌,早晚会不战而溃。”

她传令各城门守军严加防守,以免给敌军可乘之机。

岑获嘉见她并不将屠各段师放在心上,然而眉宇间频频扰动,又似乎心绪不宁。他以目光询问岑汝生,岑汝生心领神会,迟疑了一瞬,缓缓摇头。

待她分付了诸军守备,岑获嘉带麾下将佐告退。

成之染将人拦下了:“卢太守一行,我久仰大名,今日得见,果然是贤良盛族。”

襄阳太守卢昆鹊出身范阳卢氏,原本是贺楼氏名相元仲衡的女婿,渡江之后虽子嗣凋零,好在妻族子侄都撑得起门户。

元破寒同祖兄弟十人,有八个在长安聚首,年岁参差,形容各异,在殿中端坐,别有一番峥嵘气度。

卢昆鹊微微一笑:“节下谬赞。”

他亦是与成之染初见,然而一路上,元破寒对这位镇国大将军赞不绝口,让他委实有些好奇,盛名之下,可是名实相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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