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偶然路过,问了问旧事。”楚藏楠稳住心神,并未透露纸条之事。他不想连累上官炬。
上官炬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藏楠,我知道你心怀正义,但宫中之事,水深似海。有些旧案,牵扯甚广,动辄便有杀身之祸。你我初入朝堂,根基未稳,还需谨慎啊。”他言语恳切,是真心为友人担忧。
楚藏楠感激地点点头,但眼神却愈发坚定:“炬兄好意,藏楠心领。但正因为水深,才更需要有人去探明真相。若人人明哲保身,这世间公理何存?”
上官炬见他如此,知他心意已决,不再多劝,只是眉宇间的忧色更浓。
送走上官炬,楚藏楠关紧房门,再次拿出那张素笺。危险与机遇并存。这刘家村,他必须去查。但如何避开耳目,如何确保自身安全?他目光落在素笺上清隽的字迹上,或许……这送信之人,暂时并不想要他的命。
翌日,朝会重开。
金銮殿上气氛依旧压抑。老皇帝燕晟强打精神端坐龙椅,但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显然尚未从之前的惊吓中恢复。陆挽依旧垂手侍立在侧,低眉顺目,仿佛昨日种种与他无关。
议题很快转到各地灾情。曜灵、白榆、淮安等地雪灾奏报接连呈上,请求赈济、减免赋税的呼声不绝。户部侍郎上官炬出列,言辞恳切,陈述灾民惨状,请求朝廷尽快拨付钱粮。
然而,立刻有官员出列反对,以“国库空虚”、“恐生惰民”为由,主张地方自筹,或仅象征性减免部分。
楚藏楠站在新科进士队列中,听着这些高高在上的争论,想起昨日在城南所见百姓疾苦,以及孙宦官那惊恐的眼神,胸中一股郁气难平。他深吸一口气,出列躬身:“陛下,臣楚藏楠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位新科状元身上。
“讲。”皇帝声音虚弱。
“陛下,天灾无情,人间有义。臣听闻,雪灾之下,百姓流离,冻饿而死者众。若朝廷不及时施以援手,恐生民变,动摇国本。届时,所需耗费,恐远超今日赈济之数。臣以为,当务之急,是选派得力干员,携钱粮赴各地,监督赈济,确保每一粒米都能入灾民之口!”他声音清朗,掷地有声,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过那些主张“自筹”的官员。
龙椅旁的陆挽,眼睫微抬,看了楚藏楠一眼。这状元郎,果然是个不怕死的,竟敢在初次朝会上便直言不讳,挑战某些人的利益。
“楚状元此言差矣!”一名隶属也宣派系的官员立刻反驳,“国库艰难,天下皆知。若处处赈济,国库如何支撑?何况,地方官吏良莠不齐,纵有钦差,也难以杜绝贪腐。此议看似为民,实则误国!”
“王大人此言,是预设天下官吏皆贪吗?”楚藏楠毫不退让,“正因官吏可能贪腐,才更需要强有力的监督!若因噎废食,坐视百姓死于饥寒,我等为官者,良心何安?读圣贤书所为何事?”
他言辞犀利,直指要害,将那官员噎得面红耳赤。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争论不休。也宣冷眼旁观,并未直接发言,但他麾下官员的攻讦之势,已然形成。
就在争论愈演愈烈之际,陆挽上前一步,声音平淡却瞬间让所有人安静下来:“陛下,楚状元心系黎民,其情可悯。然国库空虚亦是实情。奴才以为,或可折中。遴选一二灾情最重、位置紧要之处,由朝廷派遣专员,携部分钱粮,并协调当地富商募捐,共同赈济。既可解燃眉之急,亦可观地方吏治,以儆效尤。”
他这话,看似折中,却暗藏机锋。协调富商募捐?这“协调”二字,可操作的空间就太大了。而且,将赈济与“观吏治”挂钩,更是意味深长。
皇帝疲惫地点点头:“就依陆爱卿所言。至于人选……诸位爱卿可有推荐?”
也宣终于开口,声音洪亮:“陛下,老臣以为,新科进士正需历练。楚状元心系灾民,勇于任事,不如就派他前往灾情最重的皖县,以示朝廷恩典,也可全其为民之心。”
皖县!楚藏楠心中一动。那是苏皖姑娘的故乡!他下意识地抬头,恰好对上陆挽投来的目光。那目光深邃依旧,却仿佛带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审视与算计。
也宣此举,明显是想将他这“麻烦”踢出京城,若他在皖县办事不力,或出了什么意外,正好除去这个潜在的威胁。而陆挽……他提出这个“折中”方案,是否早已预料到也宣会推荐他去皖县?
“准奏。”皇帝显然不想再多纠缠,“楚藏楠,朕命你为巡灾御史,即日前往皖县,统筹赈灾事宜,不得有误!”
“臣……领旨谢恩。”楚藏楠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躬身领命。他知道,自己已彻底被卷入了漩涡中心。这趟皖县之行,既是机遇,也是巨大的危险。但他,别无选择。
退朝时,也宣经过楚藏楠身边,脚步微顿,皮笑肉不笑地低语:“楚状元,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但皖县民风彪悍,此去……可要多多保重啊。”
楚藏楠面色不变,拱手道:“多谢太尉大人提醒,下官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恩。”
也宣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楚藏楠抬头,望向那重重宫阙,目光坚定。皖县,他去了。无论是龙潭还是虎穴,他都要闯上一闯。或许在那里,他能找到关于苏皖姑娘的线索,也能……避开京城耳目,暗中调查刘家村之事。
他并未注意到,远处,陆挽正透过轿帘的缝隙,静静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棋子,已经就位。
楚藏楠离京那日,乾安城依旧飘着细雪。轻车简从,只带了朝廷拨付的少量银钱和一份看似权威实则无甚大用的公文。他知道,真正的倚仗,并非这些,而是他自己的决心,以及那份不知是福是祸的刘家村线索。
马车辘辘驶出城门,将巍峨皇城与其中的暗流汹涌暂时抛在身后。楚藏楠掀开车帘,回望那在雪幕中若隐若现的城楼,心中并无离京的轻松,反而愈发沉重。也宣的“提醒”言犹在耳,这趟差事,绝不仅仅是赈灾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司礼监值房内。
陆挽正听取江知序的汇报。
“义父,楚藏楠已离京。也宣那边,派了一队人马暗中‘护送’,领队的是他府上一个心腹侍卫,手段狠辣。另外,我们也查到,皖县县令是也太尉门生故旧的远亲,贪墨成性,此次雪灾,恐已激起民怨。”
“民怨……”陆挽指尖轻敲桌面,“正好。通知梦玖川,她派往皖县运粮的车队,可以‘恰好’与楚藏楠相遇了。粮队护卫,换成我们的人,务必确保楚状元……能看到该看的,听到该听的。”
“是。”江知序应下,又道,“还有,秦首领那边传来消息,也宣似乎对禁军内部那几个钉子起了疑心,正在暗中排查。”
“疑心才好。”陆挽语气淡漠,“让他查。把我们准备好的‘证据’,一点点放给他。让他以为,是那位一直与他不对付的九门提督在搞鬼。”
“明白。”江知序顿了顿,略显迟疑,“义父,将楚藏楠直接置于如此险地,是否……他毕竟是个人才,若折在皖县……”
陆挽抬眸,目光如古井无波:“玉不琢,不成器。剑不砺,不利刃。他若连皖县这关都过不去,又如何能在这吃人的朝堂活下去?又如何……配得上……”他话语戛然而止,后半句淹没在无声的寂静里。
江知序不再多言,躬身退下。
值房内重归寂静。陆挽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皖县……那个他信口对楚藏楠说出的籍贯,那个埋葬着许小皖所有天真与痛苦的地方。如今,却要成为他与楚藏楠命运再次交织的舞台。
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心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当初与楚藏楠在宫外初遇时,那一丝不属于“陆挽”的、陌生的悸动。属于“苏皖”的悸动。
但那丝悸动,很快便被更深的冰冷覆盖。他是陆挽,是权倾朝野的司礼监掌印,是注定要坠入地狱的人。任何温暖与牵绊,于他而言,都是奢侈且危险的。
他必须确保,楚藏楠这柄刀,最终能为他所用,斩向该斩之人。即便……过程会沾染鲜血,包括楚藏楠自己的。
楚藏楠的马车在官道上行驶了数日,越接近皖县,景象越是荒凉。皑皑白雪覆盖下,并非北国风光的壮丽,而是死寂与破败。时可见冻毙于路旁的尸骨,被饿得皮包骨头的灾民蜷缩在残垣断壁间,眼神麻木,唯有在看到马车时,才会流露出一点点饥饿的光。
朝廷拨付的那点银钱,如同杯水车薪。楚藏楠心情沉重,下令将随身携带的干粮分发给沿途遇到的最虚弱的灾民,但这无异于扬汤止沸。
这日午后,车队行至一处狭窄山路,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与哭喊。楚藏楠命停车查看,只见一群面黄肌瘦、手持简陋棍棒的灾民,正围住一支运粮车队,双方对峙,形势一触即发。
“官爷!行行好!给点粮食吧!孩子快饿死了!”一个妇人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跪在雪地里磕头,额头一片青紫。
运粮车队的护卫头领是个面色冷硬的汉子,手持钢刀,厉声呵斥:“滚开!这是皇商梦家的粮队,是运往皖县赈灾的!谁敢阻拦,格杀勿论!”
“赈灾?粮食到了县太爷手里,还有我们的份吗?”一个灾民红着眼睛吼道,“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了!”
眼看冲突就要升级,楚藏楠立刻上前,亮出身份:“本官乃朝廷派往皖县的巡灾御史楚藏楠!不得动手!”
双方皆是一愣。那护卫头领打量了楚藏楠一番,见他气度不凡,又有官凭,神色稍缓,拱手道:“原来是楚大人。在下奉东家之命,运粮往皖县,途径此地,遭遇流民阻拦,还请大人明鉴。”
楚藏楠看向那些灾民,心中酸楚,沉声道:“乡亲们,本官理解你们疾苦。但抢夺粮车是重罪!这些粮食确是运往皖县赈灾之用,本官向你们保证,定会监督发放,确保粮食落到每一位灾民手中!”
他的话语诚恳,身份又摆在那里,灾民们的激动情绪稍稍平复。那护卫头领见状,也顺势道:“楚大人既如此说,我等自然信得过。前方不远便是皖县地界,不如由我等护送大人一程,也免得再生事端。”
楚藏楠正愁人手不足,闻言点头应允。合为一处的车队继续前行。
路上,楚藏楠与那护卫头领攀谈起来。头领自称姓赵,言语间对梦家东主梦玖川极为推崇,言其虽为商贾,却心怀仁义,此次雪灾,已自掏腰包从外地购粮数十万石,分发各受灾州县。
“只是,”赵头领压低了声音,面露愤慨,“下面那些官吏,实在可恨!往往我们前脚刚设好粥棚,后脚就有县衙的人来以‘统一调配’为名,将粮食拉走大半!真正到灾民嘴里的,十不存一!皖县那位王县令,更是其中‘翘楚’!”
楚藏楠心中怒火升腾,也宣派他来此,果然没安好心!这皖县,就是一个大火坑!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将赵头领的话记在心里。
他并未注意到,赵头领在与他交谈时,眼神偶尔会与车队中另外几名看似普通的护卫有瞬间的交汇。那些护卫,气息沉稳,眼神锐利,远非寻常商队护卫可比。
傍晚时分,车队在一条结冰的河边扎营休息。楚藏楠独自走到河边,望着冰层下暗流涌动的河水,心中思绪万千。吏治**,民不聊生,这烬国,真的还有救吗?那位在朝堂之上翻云覆雨的陆公公,他知道这些吗?他是无力改变,还是……根本就是这**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琴音,顺着寒风飘来。琴音清越,带着一丝孤高与寂寥,在这荒凉雪夜中,显得格外突兀而动人心魄。
楚藏楠浑身一震!这琴音……这指法……与他记忆中,那位名叫“苏皖”的姑娘,在宫外初遇时所弹奏的曲子,竟有七八分神似!
他猛地抬头,循着琴音望去,只见远处河对岸的山坡上,似乎有一座小小的亭子,亭中隐约有一盏孤灯,一道模糊的身影正在抚琴。
是错觉吗?还是……?
他心跳骤然加速,几乎要不顾冰河危险,踏冰而过。但那琴音只持续了短短一段,便戛然而止,亭中的孤灯也随之熄灭,仿佛从未出现过。
寒风卷着雪沫吹打在脸上,刺骨的冰冷让楚藏楠清醒过来。是幻听?还是有人故意为之?这荒郊野外,怎会恰好有人弹奏与苏皖相似的曲子?
他站在原地,望着对岸无尽的黑暗,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团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苏皖……你究竟是谁?你现在又在何处?
而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远处的营地阴影里,那名姓赵的护卫头领,正远远望着他僵立的背影,对着身边一名属下,极轻微地点了点头。
一切,仿佛都在按照某种既定的剧本,悄然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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