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天气突然转阴,看着远处飘荡的乌云,齐芳烈估摸傍晚该有雨。
他在下雨前赶回了家,秦椒兰正在院子里跟上门做客的小侄子玩儿抽牌,谁赢了谁吃点心。小孩子刚赢了一局,兴高采烈地蹦跶,跳脱的衣袖下隐约露出彩绳。
这时,院里的地砖被一块一块阴湿,荷叶和瓦片也被砸得噼啪作响。抬头一看,乌云已至,雨这就来了。
“呃啊,不要啊!!”小侄儿崩溃地趴在院中间的石桌上,嘴里的点心喷了一身、一地。
秦椒兰仰天爆笑,快步往屋里跑,不多时又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把剪刀。
小侄儿看见剪刀赶紧爬起来,提上鞋作势要跑。秦椒兰笑眯眯地用身体按住他,举起剪刀朝着手腕就去了。
“跑什么,跑得出我家,不还得回你自己家?到了家你娘也得治你,还是我来代劳吧!”
小侄子怕被剪刀戳到,心死一般,软趴趴倒在秦椒兰怀里,任由她摆弄。秦椒兰见他老实了,便轻轻撩起他的袖口,一剪刀下去咔嚓了彩绳,接着又是咔嚓几声,所有的丝绳都在她手里了。
这时雨也有些大了,几个人回到正堂躲雨,雨水汇入墙根,雨滴溅出水沤,许多泡泡最后聚成蜿蜒的水流,沿着低洼涌向水沟。秦椒兰把自己的彩绳也摘了,手里一小把线头揉成一团,瞄准位置丢了过去,转眼间彩绳被流水带走了。
“真是的,才刚戴上一天就下雨里,我还没稀罕够呢。”小侄子在一旁抱着从院子里抢回的碟子,点心在他怀里没被雨水打湿,边嚼边嘟囔。
管家在门口传报,说是下雨了府里来人接小少爷,于是他跟姑姑姑父道了别,不情不愿的跟着回家了。前脚把人送走,后脚秦椒兰就冲着齐芳烈来了,她一脸坏笑摸向他的手腕。
“糟糕……”齐芳烈忘记了躲,被摸上的一瞬间感觉自己要完。
摸到空唠唠的手腕,秦椒兰初时还有些疑惑。又抓起另一只手腕确认,看到袖管下空荡荡的皮肉,她表情立马变了,不可置信地抬头看齐芳烈。
齐芳烈埋头不敢看她,尽管高出许多,但他还是有本事做到低着头也让秦椒兰抓不着视线。
他本不是逃避的人,但今日实实在在想要退缩。齐芳烈确实不知该怎么跟妻子解释,他无法跟妻子说:一切都太好了,好到让我害怕,害怕就此深陷和沉沦。如果这样辩解,恐怕会被误以为在责备她使其夫君耽于享乐,于是从此真的会冷面对他。
齐芳烈举止躲闪,又迟迟没有开口解释,秦椒兰被他的态度惹恼,甩开胳膊,瞪了齐芳烈一眼,气冲冲回了里屋。直至晚饭,齐芳烈也没想好怎么跟妻子解释,又不想由着秦椒兰一人独自生闷气,于是只能像小时候一样,跟在一家主母的屁股后面打转。
秦椒兰其实早就气消了,一个领兵的大男人,出门在外不爱戴那些个女子小儿的玩意,这很平常。再者,都成亲的年纪了,按理也不该戴,怕被同僚笑话也在所难免。在家老实戴着是给她面子,在外摘掉是给自己体面,本就无可厚非。但齐芳烈吞吞吐吐,又躲躲闪闪,温吞的样子让她觉得来火,已是夫妻,有什么话不能跟她说明白?害她早上特意起来白忙活一场。
想着今晨自己还沾沾自喜,自以为贴心爱盛,莫不是在枕边人眼里全是麻烦?想到这,她觉得有些憋屈。后面跟着的人黏糊糊的,又不说话,她可憋得难受极了,于是不再忍着。猛地一转身,她冲到齐芳烈鼻子底下,抬头恶狠狠盯着他。
“东西呢?”既然不想要,那就还回来吧。
“在这。”齐芳烈答得卑微,从胸口掏出来。
秦椒兰抖开手绢,取出彩绳就往门口走。眼瞅着她就要把东西丢水里,齐芳烈急了,伸手连人带东西扯回怀里,又单手把房门关紧。
“既然瞧不上,你还抢什么!”被锁在怀里,左右也挣不过,秦椒兰索性就依在憋气,“亏我还被母亲嘲笑,白天整日背着你做针线,结果你就这么待我?”
“让你丢人了吧?嫌我幼稚了吧?不喜欢你跟我说呀!”原本只是憋屈,说着说着愈发觉得自己委屈,语调带着点哽咽。
齐芳烈也急,恨自己这些年白长了,对着老婆都不会说话。好在他婚前就下定决心,万事对老婆绝不隐瞒,于是结结巴巴解释:“喜欢的!不丢人,不幼稚,喜欢得不得了!”
“那你藏起来是什么意思?”秦椒兰抬头凝视他双眼,想从中找到撒谎的痕迹。
她看到很多情绪,无措的、胆怯的、不安的、压抑的……,独独没有欺骗和算计。她冷静了下来,松了劲儿,让齐芳烈掌控力道,自己朝他的方向倾斜,挨在他胸口贴着,不说话了。
齐芳烈感受到怀里的温热和柔软,他想起秦椒兰从娘家带来的那床锦,绵软、轻柔、芬香,躺下身就被包裹着,陷下去就不想出来。他心软得一塌糊涂,忘记白日的纠结,拥抱着这一刻的静谧和安适。
俩人就这么站了一会儿,直到秦椒兰开口:“现在能说说了吗?既然喜欢,那为什么摘掉?”
“咱们新婚,今日本该休假,我回军营走一圈,其实就是想让大家羡慕。”
“但到了地方,往日种种竟然让我觉得遥远,这几日我没有操练,没有看军报,没有愁边事,正经事情一点没做,我都不像我了。咱们初一成亲,到今日不过第五天,我便如此松懈,长久以往,我将昏聩丧志。终有一日我会离家,到时候该如何面对边境的荒芜和肃杀呢。”
“你别误会,没有怨你影响我的意思,是我自己软弱了。”最后他全盘托出,等待妻子的审判。
“是该怨我。”他刚说完,怀里的人悠悠说道。
果然,他就知道自己笨嘴拙舌会让人误解,于是急着开口解释。
“你别说话,先听我的。”秦椒兰抬起手按住他正欲启开的嘴唇,“怨我这几日表现得太过急切,还有第一次见面也没跟你说明白。”
她抬头看向齐芳烈,一双承受了多少痛苦的眼眸,又有多少心事无法言表,她想,这男人白白长了个大块头,心思却还停留在童年,像小孩儿一般剔透。
“咱们第一次见面情状突然,中途又被人打断,所以只说了个囫囵话。‘泽水困’你还记得吧?”
不知道话题怎么又能转回卦象,但齐芳烈还是老实点头。她说她选我,我怎么能忘,他心里想。
“上次我与你说的是‘于困之人要坚守贞正之道,不变节气,以待贵人。’其实卦象的内容不止于此。卦中还有一象:困于酒食,中有庆也。说的是有德的君子大志难伸,在安闲富贵中被消磨意志。而能解此困的只有九五,那便是帝王之尊。
与圣上意志相投,在处境中坚守正道,行事安然,终究会得到委任和赏识,至此‘困’便解了。所以,有酒有食不是此象的关键,饱食终日而沉沦无心才是凶兆。”
齐芳烈此时做个好学生,严肃认真地听着秦椒兰给她说课,听到这里品出些道理。不该“困于酒食”,那他是不是更应该自省,难道妻子在说他做得对?
“再说说你吧!”秦椒兰看这他迷茫的表情顿感挫败,感情这人压根没听懂。
“别人‘困于酒食’,而你呢?将将饱食才没几日,不过就是戴了几条街边小儿人人都有的彩绳,竟会觉得自己已经满了!你让那些自小便富贵荣华、众星捧月的能人志士如何自处?没得吃苦难不成是他们的错了?几条彩绳就能让你方寸大乱,如此敏疑,你将来又如何会耽溺。
卦中虽有‘困’,但不是让你耽于苦难。困顿忧祸,自囚心牢,这只会加重苦难,不会助你脱‘困’。征服羌胡,夺回水权,都非一日之功,你若不能自恤,又不允别人关怀,长此以往,必会近景凄凉,终因苦楚难耐而偏离本心。
君子若想解困,除了坚守正道,还要自得其乐,唯有这般气度才能化凶为吉。”
“这回,你听明白了吗?”秦椒兰双手拢住他的脸,摸索着他冒出胡茬的下巴,安抚着他。
怎么办?我好像又要把他说哭了,秦椒兰心里懊恼。
齐芳烈不想让妻子看见自己的软弱,把脸埋在对方的脖子里,紧紧搂住对方的腰背,不愿撒手,但说出的话却委屈:“其实,你不用对我这般好。我婚前早想清楚,秦家助我北征待我有恩,以后无论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夫妻之间讲恩爱,非情爱。彼此扶持,有恩有义才不离不弃。我待你好,你也待我好,咱们扯平了。”
齐芳烈紧紧贴着妻子汲取温度,他此刻觉得胸口漫着踏实、饱胀,一切也恍然开朗。“真好,我也有人护着了”,他想。
秦椒兰由着他闹:“明日还是休假,明早起我督促你操练,必不让你有机会慵懒昏聩。”
第二天清晨,卯时日上,齐芳烈看着身侧睡得正沉的妻子不由发笑。
他穿好衣服,俯身凑到秦椒兰耳边轻语:“夫人,天亮了,说好的监督我操练呢?”
秦椒兰被他弄醒了,眯着眼睛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甜腻:“远‘困’可解,近困难消。好人,让我接着睡吧,我这些日子太费脑子。明日,明日我必陪你早起操练。”
齐芳烈本就没想让她起床,就是忍不住想要逗她一下,见她小猫一样躲进被子里,心里喜欢得很,笑吟吟地给她塞了塞被子,然后一个人走了。”
清晨的熹微洒在脸上,他吸了口清新的空气,觉得此刻真的好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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