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西园沉静地说:“是。”
他将迎娶那佳,这件事他从小就知道,内心并无抵触。他总会娶一个高门贵女,不是这个,就是那个,那佳美丽大方,心无城府,是很好的选择。他看着窗下光柱,秋光一寸寸流动,他已经看到自己的余生:成婚,生子,前往伊犁,变成他的父亲,当然多半不及父亲,他从来没有父亲的铁腕,再等他的儿子长大,同样的人生再来一遍。
在书房坐下,书童沉默地斟茶,沈西园脑中模糊地闪过那个风一般打倒书童的少女,那个仰着脸送他手帕的少女,拉开抽屉,里面还放着那几条手帕,针线细密,从未使用,惟有最上面那条展开过,皱巴巴的,残留着糖渍,他这才发现手帕一角绣着一株岩松,指甲盖大,枝干亭亭。
安侯无缘无故病倒第三日,沈西园上门探视。荣勋在父亲的书房接待他,愁眉长叹,说安侯意识混沌,时时谵语,似乎见到了令人极为恐惧之事,也听不懂在说什么,只能用安神汤使他昏睡,此时也不便见人。
安侯未到不惑之年,沈西园认为无碍,只拿好话劝慰。荣勋摇头:“这次有些不同,爹爹连十几年不肯离身的宝剑都不要了,也不认识我和姐姐了,看着我娘也害怕得很。今日母亲特地去城外庙里请诚意伯出山见他,看他是否还认识。”
沈西园倒是没想到,这两人一个避世清修,一个避入混沌,原来竟是旧友。
说话间那佳走进来,低眉垂目,眼里含着一包泪:“我来找点父亲平常喜欢的东西。”安侯如今见往日熟悉之物都陌生,时常惊恐发作,他们将所有他日常起坐或喜欢或习惯之物全部拿去试探,重新按照他的喜好布置一切。
沈西园见到那佳暗暗吃惊,她日常意气风发如烈焰灼人,第一次见她如此意气消沉,哭得脸色黄黄的,唇上也没有一点颜色,说:“妹妹自己也要保重身体。”
那佳眼泪顿时滚下来,用袖子擦了一把,也不抬眼,自取了几张字画去了。
荣勋叹道:“姐姐伤心太过了,一直哭,谁劝都不管用,我娘气得直骂她。”
沈西园顺着他说:“原来那佳妹妹如此孝顺。”
荣勋说:“只是怕她哭坏身子,我昨天还去找琉璃姐姐来劝她来着,不巧她去了长塘。”
仆妇照常在书房洒扫,转过屏风来,双手捧上一件东西:“小姐方才遗失了一块手帕。”
荣勋只扫一眼便说:“不是她的。我姐姐的手帕都是有颜色的,料子也都是上好的。”
仆妇讷讷缩手,又不知如何处置这块手帕。荣勋便说:“大概是哪个丫头遗失的,你放在那,谁丢了谁自会来找。”
一时有小厮带一名穿道袍之人走进来,荣勋跳下地躬身行礼,口呼世伯。沈西园蓦地醒悟这是诚意伯王裕之,立即上前一同见礼。他还是幼年见过诚意伯,印象早已模糊,只见他面貌与王子佼隐约相似,但气质冷淡,风姿萧然,又与王子佼迥异。
“不必。”王裕之袖子一拂,语气倦怠,很不愿与小孩子多说一句话的样子。但他目光落在沈西园身上,忽而停了一停,“江山代有才人出,沈兄后继有人了。”
“世伯谬赞,小子辈无能,不能与长辈当日风采相比。”沈西园道。
“我儿子是不能了。不能也好,太平盛世,要那些风采做什么?”王裕之冷笑一声。
荣勋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问:“世伯,我父亲可能认出你?”
“能。但只怕他能认出的人没几个了。除了我、沈朗,他脑子里想着的其他人,都死了。”王裕之轻叹。
“侯爷是只记得十几年前旧事了?”沈西园斟酌着说。
“岂止,他只记得旧事中最惨烈的事。我已传书你父亲,看他能否回京一见。”王裕之道。
沈西园顿时僵住。
“是什么最惨烈的事?”荣勋还在问。
“你是活得不够舒服吗?问这些事做什么。”王裕之放下茶碗,扬长而去。
“我送世伯。”荣勋忙跟过去。
沈西园静静坐着,从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中慢慢解冻,他身体无法动弹,目光漫无目的盯着一处,风吹着,那物件慢慢飘动,他的手指一点点恢复。等他站起来的时候,风正把那件东西徐徐展开,一方亚麻素帕,角上绣着一朵不知名的花,只有指甲盖大。沈西园把它攥到手里,手帕上一点黄色污渍,与他那块手帕染上饴糖之处一模一样,他脑中风起云涌般想起许多事,将那手帕一点一点收进了袖子。
云娘撩开帘子,沈西园俯身进了马车。父亲可能回京,沈西园毫无游玩兴致,但云娘轻轻软软的眼波看过来,他无法拒绝。
帘幔重重,云娘引沈西园到一处阁子坐下,面朝一面湖水。这里原是前朝要员的花园,几经变迁,山水池阁犹在,芯子却换了,变成了冶游之地。
“子佼兄何时至?我今日不能久坐。”沈西园说。
“是。沈公子肯来,云娘已经感激不尽。沈公子是个好人。”云娘亲自奉茶。这地方幽静,她的声音轻而慢,异常清晰。
“我是个懦弱的人。”沈西园苦笑。
“沈公子心软。”
“心软,不也没救你吗?”沈西园不看她。
“是沈公子不爱我。”云娘淡淡笑着。
“何必为我开脱。爱不爱与救不救无关。”沈西园说。
良久,云娘说:“沈公子还真是不给云娘一点念想。”
屋角燃着一炉香,香烟袅袅。
“是我太贪心,沈公子对我已经足够温柔。”云娘又开了口。
她没有发出声音,然而沈西园抬头看时慌张起来:“你怎么哭了?”
“一时忘情。只是我有时不免会想,倘若我遇见你时身世清白,倘若我是哪家的小姐,是否有幸给你磨墨添香,常伴身旁。”云娘拭泪。
“子佼兄,机敏善变,有决断,比我强得多……”
“沈公子真的对我没有一点情分吗,那当时为何对我温柔?”云娘哀哀问道。
“与你无关,我对谁都一样。父母让我爱谁,我便爱谁。”
“云娘僭越了。沈公子光风霁月,我本不堪相配。不知沈公子以后爱上什么人,会以何等样子对她。”
“大约……很好吧。只要父母给我娶的妻子,我自然爱她,待她好。”沈西园淡淡一笑。
“确实极好,沈公子虚位以待,连侍妾也无。”
“内闱之事,要以后夫人安排。我不是良人,子佼兄才是值得你托付之人。”
云娘轻笑一声,行了个大礼:“沈公子,今日是我失言,以后我不再提,云娘向你赔罪,万望勿见怪。”她抬起头,果然神情明朗起来。
帘幔后,王子佼人未至,声先闻:“沈兄,我来迟了!”
云娘不动声色弯腰行礼:“我去传菜。”
帘幔一重又一重,本来是很轻的纱,长了、重叠多了,也就重了,风吹不进,光也暗沉了。云娘走进去的时候,阿忍就躺在那最暗沉之处的地上,身上胡乱堆着衣服,她闭着眼,好像已经在绝望中死去,但云娘知道,她会活过来的。刚才她没有呼救,云娘想,她再也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了。
大家都知道那佳要嫁给沈西园了,只有她不知道,直到荣勋说:“你不要难过了,姐夫今天看了都心疼。”
那佳凤眼圆睁:“谁是姐夫?姐夫是谁?”
荣勋大惊,跳下椅子躲到余秋水身后:“不是我说的。”说完一溜烟跑了。
余秋水拉住要追出去的那佳:“好了好了。”
那佳抱住她大哭:“秋水秋水我怎么办?”
余秋水拍着她的背:“怎么办?换个人不是正好。”
那佳只觉冷入骨髓,摇头说:“不 ,不,你去找杨小布。我知道你本事大,你偷偷去,别让我娘的人跟着你。”
余秋水叹气:“我不会帮你做这件事。我托赖姨娘生存,怎么能背叛她?你现在的话,我不告诉她也就是了。”
那佳想到凌风,想用来要挟她去找杨小布,张开嘴又说不出口,只能痛哭,下狠心说:“反正我不嫁给沈西园。”
杨小布离开那天中秋已过,元家父子前一晚已经给他践行,阿忍也强撑着过来敬酒,说了几句好话。
次日是个好天气,碧云天黄叶地,这是否预示着前途一片大好?然而他也不知奔向这番前途所为何来。回首来时路,紫陌红尘的京师,大概是最后一眼了,他勒转马头,向北。
然后他看到了驿亭边的那辆马车。
朱缨华盖,他隐隐感觉到车中人是谁。不用他猜测,小汤圆和一位衣饰沉重的老嬷嬷掀帘下车,远远走开,小汤圆扶着老嬷嬷,偷偷看他,想说什么又不敢,自始至终老嬷嬷没有看他一眼。
杨小布看着眼前的车帘,深吸一口气,然而不等他掀开帘子,一只手伸出来把他拉了进去。
那佳紧紧抱着他,脸贴着他的脸,泪水流到了他的脸上,他们的时间这么少,她对于他的失约没有一点责怪,只有离别的伤痛。杨小布本已下了狠心,这时抱着那佳,又心神迷乱起来,心里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全部重新生出来,长成一片密不透风的藤,靠得这么近,那些话他就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那佳你等我两年,我用命给你挣一个前程。”
那佳拼命摇头,像是不赞成,像是不想听,嘴里没空说话,抓着他的手放进自己衣内。杨小布内心知道不该,但是忍不住顺着她的指引摸下去。但杨小布始终是杨小布,他猛一仰头,头磕到车厢板上:“不,我不能这样。”
那佳使劲压下他的脖颈:“我就要!我偏要!”她眼中的泪被离别的绝望烧干了,双目灼灼,美得惊人。
“你等我,等我。”杨小布抱紧不让她乱动。
“你会后悔的!”那佳眼中几乎带着恨意。
“我已经后悔了,我后悔的事情也不止这一件。”
时间容不得一点犹豫,有人敲响了车窗,嬷嬷的声音说:“小姐,老太太还在家等你呢。”
杨小布倏然后退,但那佳不肯,那佳在他唇上狠狠咬了一口,鲜血迸出。杨小布喉头一哽,一声不吭,去整理那佳的衣服,系上抹胸,系上中衣,扣上外衫,腋下一颗纽扣被拽得松脱了,只能拉拉服帖。
窗外又敲了第二次,那佳暴喝一声:“吵什么!”一口狠狠咬在杨小布肩头,这一口咬得她牙齿都酸了,杨小布忍不住哼了一声,鲜血渗出了衣服。杨小布最后在她脸颊上碰了一下,转身下车。
老嬷嬷的脸色黑如锅底,将他上下扫视一眼,转身上了车。小汤圆大惊失色看着他的嘴,又看看他肩膀上的血迹,也不知道说什么,跟在后面上了车。
车夫走来,马鞭扬起,这辆车向皇城方向驶去。
杨小布胸口撕裂般的痛,伸手按住胸口,按住了一件小小的硬硬的东西。那佳不知道,那是一枚小小的翡翠指环,长塘那天她摘下抵账,他取回来,不愿还她,用红丝绳绑住挂在了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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