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冲击,并非来自宏大的叙事,而是源于日常的、细碎的磨损,像水滴石穿,无声无息,却能在心底凿出深痕。
部门的报销流程,是一场冗长而折磨人的仪式。粘贴票据,填写表格,找各级领导签字,像闯关游戏,每一关都可能因为一个日期模糊、一个说明不清而被无情打回。我自认做事严谨,票据整理得一丝不苟,却在王处那里卡了三次壳。第一次,他说费用说明写得不够“具体”;第二次,质疑出租车票的起始地点“不合常理”;第三次,他指着同一张票,皱着眉说:“小骆,你这个粘贴的朝向,不符合财务归档的要求,重弄一下吧。”
我看着他那张公事公办的脸,一股火气直冲头顶。那只是几十块钱的打印费票据。我几乎能感觉到周围同事投来的、带着同情或看戏意味的目光。赵琳在一旁小声打圆场:“王处要求严格是为我们好,免得财务那里退回来更麻烦。”
那一刻,我意识到,这并非针对票据本身,而是一种驯化。一种让你服从于繁琐、无意义流程的规训,直到你放弃思考,变成流程的一部分。
我默默收回单据,回到座位,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撬起那张贴歪了的票据。胶水的残迹粘在指尖,像某种甩不掉的污浊。
就在我重新整理票据时,办公室里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坐在我对面、比我还早一年入职的李姐,突然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耸动。细碎的议论声传来,说是她辛苦跟了半年的一个项目,在汇报时,被马总监轻描淡写地归入了另一位男同事的业绩里,理由是“团队协作,不分彼此”。而那位男同事,是马总监的远房亲戚。
我看到李姐抬起头时通红的眼眶,和那份迅速被她藏起来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委屈与不甘。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东西,请假提前离开了。
这件事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我心湖,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刺骨的寒意。我开始留意观察。我注意到,部门里几位能力不俗的女同事,似乎都停留在某个看不见的天花板之下,承担着最繁重、最基础的工作,却在关键项目和晋升机会面前,总是“差一点”。而赵琳,那个总是笑容甜美、善于在合适的时间为领导续上茶水、记住每个领导口味喜好的女孩,却总能参与到一些露脸、轻松的活动中。
一天下午,我抱着一摞文件去档案室,在楼梯间的拐角,意外地听到了马总监和王处的低声交谈。
“……李薇那个项目,确实可惜了,但她一个女同志,家里孩子还小,精力有限,把功劳算给小孙,也是考虑到小孙更需要这份业绩,年轻人嘛,压力大。”这是马总监的声音。
“是,马总考虑得周到。女同志嘛,重心还是该在家庭。像骆清浅那种,太有想法,也不好管。”王处附和着。
我僵在原地,手脚冰凉。那些我之前隐隐感觉到却不愿确认的东西,此刻被**裸地摊开在我面前。不是能力,不是付出,而是“女同志”、“有想法”、“不好管”这些标签,构成了评价体系里沉重的砝码。
我没有惊动他们,抱着文件,像逃离什么一样,快步离开了。
晚上,我约了许明远吃饭。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低气压。
“又被那个什么王处刁难了?”他给我夹了块我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摇了摇头,把李姐的事情和楼梯间听到的话,碎片化地讲给他听。越说,越觉得胸口堵得慌。
许明远沉默地听着,眉头越皱越紧。“这不就是……欺负人吗?”他最终憋出一句,带着艺术生特有的直白和愤慨,“清浅,这地方听着就憋屈。要不……算了?你能力这么强,去哪里不行?非要在那一棵树上吊死?”
“算了?”我重复着这两个字,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不是对这份工作本身的不舍,而是对这种……不公的、荒谬的规则的抗拒。“我什么都没做错,凭什么要我算了?”
“可你留在那里,又能改变什么?”许明远一针见血,“你一个人,能拧得过那条大腿吗?”
我答不上来。是啊,我能改变什么?我连一张票据的粘贴方式都无法自主。
回到那个小小的出租屋,我打开电脑,看着屏幕上那个无人问津的协作平台链接,感觉它像一个巨大的讽刺。我追求的效率和清晰,在这里毫无价值。我珍视的专业和公平,在这里可以被随意扭曲。
我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历代名臣言行录》,想起他清贫却坚守原则的一生。他曾说:“清浅,人活一世,总要有点坚持,不为斗米折腰。”
可如今,我尚未见到需要折腰的“斗米”,却已被无处不在的“砾石”硌得生疼。这些细碎的、看似微不足道的挫折和不公,堆积起来,比一次正面的重击更让人疲惫和绝望。
系统像一片巨大的泥沼,它不与你正面冲突,只是用它的粘稠和湿冷,慢慢包裹你,消耗你,直到你放弃挣扎,沉沦其中,或者,被它彻底排斥出去。
我看着窗外城市的霓虹,第一次对自己笃信了二十多年的“坚持”,产生了动摇。在这里,坚持的意义是什么?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然后头破血流地离开?还是……?
苏曼瑾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是奋力保持自己想要的‘清’,最终可能被冲刷到岸上干涸;还是先学会在‘浊’里呼吸,活下去,再图其他。”
活下去。这三个字,此刻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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