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市第一医院,颜清默默走出神经外科专家门诊的诊室,手中握着一厚沓检查报告单。
乔熠摔伤胳膊入院后,鲁医生又为他安排了一次全面检查。
今天,颜清带着乔熠最新的检查结果来这里碰碰运气。然而,这里的医生并没有给出不同的答案,甚至说得更加直白:“他的肿瘤细胞已经转移,没有比目前的治疗方案更优的选择了。坚持放疗,根据情况接受手术,其余的不要多想,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
该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颜清反复琢磨着这句话。这是一句关于结局的暗示吗?提醒她不要太过执着,因为那一天不可避免,终将到来?
自从乔熠确诊脑瘤,颜清就开始了被恐惧和担忧所折磨的日子。乔熠的病情时好时坏,她悬着的一颗心不断接受风催雨打。死亡的阴影日复一日向她靠近,她时常于夜半时分陷入梦魇。
更难熬的是,她的感官非但没有在这样的生活中变得麻木,反而更加灵敏易感了。她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确实存在,乔熠生命的沙漏正在一刻不停地流逝。每次回安川之前,她都会陷入一阵恐慌。她怕终有一天,她来到安川自来水厂家属楼,那个唯一可以算作她栖身之所的地方,房间却已无人应门。
她一直在试图寻找一个庇护。现在,她终于发现,现代医学无法改写乔熠的命运,虔诚的祈祷也未能换来上天的怜悯。或许正如乔熠所说,多年来她拼尽全力维护着的不过想象中的光明,一个关于“家”的最后的幻景。
想到这些,她手一抖,检查报告单掉落一地。她回过神,想蹲下身去捡,却被另外一双手抢了先。飘零四散的检查单被整整齐齐归理好,交还给她。
看到站在对面的是诸葛潇湘,颜清一怔,没能来得及擦掉眼中的泪水。
四周一片浓绿,浮动着丁香的芬芳,原来她不知不觉走到了医院的花园。
“坐一下吧。”诸葛指了指边上的长椅。
他们在椅子上并排坐下。诸葛潇湘递给她一张纸巾,什么也没有问。
花园位于住院部楼下,不少住院的病人在其间散步聊天,一片安逸祥和。如果不是他们身上样式统一的病号服,谁也不会把这幅场景与疾病、伤痛联系在一起。
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路上,一个穿病号服的女孩向这边跑来,边跑边朝他们的方向挥手。跑近了才看见诸葛潇湘身旁坐着的颜清,急切的脚步在几米以外停下,举起的手也轻轻放了下来。
颜清提醒:“学长,好像有人找你。”
诸葛潇湘看过去,对颜清说了句:“不好意思。”就朝女孩走过去。
隔着诸葛潇湘,颜清观察女孩露出的小半张脸。女孩不过二十岁左右,清秀文静的面容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纤瘦的身躯缩在宽大的病号服里,看起来弱不禁风。
颜清注意到,她头上戴着一只白色钉珠花头纱的米妮发箍,和诸葛潇湘送给自己的那只一模一样。
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女孩点点头,朝住院部的方向走去了。
“这是……我妹妹。”诸葛潇湘对颜清说。
颜清问:“她的身体没大碍吧?”
“嗯,问题不大。”
他们并肩往医院外走去。
诸葛潇湘犹豫着说:“那只发箍……我想着小孩子都喜欢,所以给她也带了一只。”
颜清对他话里的意味毫无察觉:“嗯嗯,学长很有心。”
“你不介意吗?”
“什么?”颜清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是说,我送给她一只同样的发箍。”
颜清笑:“当然不介意,学长怎么会把我想得这么小气,礼物都要独一无二。”
诸葛潇湘没有接话。只是过了十几秒,才说:“你在我这里就是独一无二的。”
颜清脚下一顿,落后了诸葛潇湘一步的距离。对方转过身,将近午刺眼的阳光挡在身后。
颜清有些恍惚。背着光,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只觉得那面容里有一种她所没有的东西。
回到宿舍,顾斐萌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心不在焉。经过一番狂轰滥炸的追问,颜清迟疑着说:“诸葛学长好像……好像……”
“好像对你有意思?”颜清话没说完,顾斐萌就率先猜出了答案。她一拍大腿,一副恍然大悟的口气:“难怪他送你这个发箍。这哪里是发箍,明明是结婚的头纱呀!连诸葛大神都沦陷于我们清清的魅力,他这是心急到谈恋爱的过程都想免了,直奔求婚来的?”
颜清望着被她仔细存放在柜子格挡上的发箍,心思陷入迷惘。
三天假期结束,颜清如期来沈家上课,却在进小区门的时候被告知门禁卡失效。
她拨通了门铃呼叫,接听的是高秘书。
“颜老师,不好意思,忘记通知你,你的试用期提前结束,以后不用再来了。”
颜清愣了一下:“可是……”
“什么都不用可是。你一连三天没有来上课,属于旷工,还需要什么可是?工作态度如此轻慢随便,你对得起我们、还有沈总对你的信任吗?”
“谁呀?”门铃里响起一个甜润的女孩声音。是吴妍颖。
高秘书立刻换了一副口气:“没事没事,临时工,解聘了。”
回过头来压着声音说:“试用期的工资财务会和你结算,其余没什么好说的了。请回!”
女人高高在上地对她下达了逐客令,随即收了线。
颜清对着熄了屏的门铃呼叫器,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顾斐萌看着一小时前才出门的颜清,纳闷地问。
“被炒鱿鱼了。”颜清答。
“谁这么张狂?是不是那个母夜叉?”
颜清叹了口气,疲惫地坐进椅子里:“请了三天假,惹怒学生家长了。”
“她算个鸟的学生家长,顶多算高级保姆!”顾斐萌俏眉一竖,“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难打交道的人,心灵比外表还要丑陋!那个沈寒阳有没有品啊?人家的秘书都是肤白貌美大长腿,他倒好,给自己雇了个妈,还是个事儿妈,到处指手画脚,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顾斐萌越说越气,怒不可遏,当即就要给沈寒阳打电话质问。颜清急忙安抚她的怒火。
“算了萌萌,他们大概一开始对我就不是很满意,因为嘉铭才聘我的。不干了也好,剩余一个月假期我可以回去照顾乔熠了。”
颜清虽然这么说,到底还是为损失一份高薪的兼职而感到惋惜。毕竟生活需要钱,乔熠的病更需要钱……
晚饭前,顾斐萌的妈妈开车来接顾斐萌回家,顺便给颜清带了些旅游特产小零食。顾斐萌毫无反抗之力地被顾妈妈薅走了,宿舍里又只剩颜清一人。
台风要来了,暴风雨正在向城市靠近。
躺在床上,颜清的心思飘向安川自来水厂的家属楼。离开之前,她为乔熠准备了满满一冰箱馒头、水果和蔬菜,又用豆干丁、胡萝卜丁、土豆丁和猪肉沫炖了一锅简单的卤料,冷冻后分割储存了起来。乔熠只需要用不太灵活的左手煮一些挂面,青菜,再加上一点冷冻的卤料就可以对付出一餐饭来。
她最开始认识的乔熠连鸡蛋都不会煮,她已经记不清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烧饭的了。
她又一次想起和乔熠初次见面的情景。那时候她穿着破衣烂衫,消瘦得如同豆芽菜,被舅妈孟香兰拖进后屋,按在冲凉用的木桶里,水桶边上丢着一身半新的衣服。孟香兰厉声斥道:“赶紧洗,洗完了换衣服!待会嘴巴闭牢,敢乱说话我打死你!”洗完澡换上干净衣服,颜清对着镜子发呆。那身衣服是乔熠的妈妈姜晓曼春天时寄来的,漂亮的粉色套裙。一同寄来的还有进口奶粉、新疆苹果酱、云南牦牛肉干。姜晓曼在电话里说:“奶粉每天睡前喝,苹果酱夹面包,牛肉干带去学校课间吃。你太瘦了,要补充营养。”颜清无法告诉对方,新衣服被孟香兰拿去给她外甥女穿了,营养品和零食全部进了冯鑫和他儿子冯一鸣的肚子。今天,姜晓曼带着儿子来看望自己,孟香兰才急急忙忙从外甥女家里拿回原本送给颜清的衣服。
那时候的乔熠还是个健康的少年,性情冷冷的,对乡村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一直低着头玩Ipad。颜清给他端去一盘新鲜的黄瓜,他只瞥了一眼:“我不吃生黄瓜。”
冯鑫、孟香兰和姜晓曼套近乎聊天的时候,颜清在一旁偷看,乔熠长得和姜晓曼相似,周正脸盘,浓眉大眼,身材却没有遗传姜晓曼的高瘦,反而从头到脚都肉乎乎的。从小就学会察言观色的颜清猜想乔熠一定不喜欢自己,谁会喜欢一个毫无亲缘关系、却平白无故占据了母亲关心的外人呢?
但后来,两人不知怎么竟然熟络起来。乔熠问她:“我和哈里森·福特谁更帅?”颜清对这个外国名字完全没有概念,看过乔熠的手机屏保后,她思忖着说:“比你瘦点。”乔熠收回手机,嘴里嘀咕了几句。然后拿起桌上的黄瓜,狠狠啃了一口。过了几个礼拜,乔熠在电话里对她说:“你家黄瓜挺甜的,下次再给我拿点。我现在晚上只吃黄瓜,一周瘦了0.5斤。”
往事一件接一件,如转动的磨盘,沉重地、循环往复地碾过她的脑海。直到夜走过大半,天空染上灰白,她才进入浅浅的睡眠。
一通电话打破了宿舍的安静,是高秘书。高秘书语气不佳,上来就是质问:“嘉铭有一只徽章,花掉一万多元买的,听说被你拿去了。”
颜清迅速翻身下床,在抽屉里翻到了那枚泪眼毛利兰的徽章。若不是高秘书的电话,她几乎已经忘了这个小玩意。
她看了看窗外,天空里乌云四合,暴风雨潜藏在云层之后,一触即发。
她忐忑地和高秘书商量能否改天天气好点再送回。被高秘书严词拒绝:
“徽章价值超过一万元,属于毫无疑问的贵重物品,请你立刻归还,不然我们考虑报警处理!”
颜清放下手机,默默去洗手间洗漱。洗漱更衣完毕,她将泪眼毛利兰的徽章用两层塑封袋包好,放入背包最里层的口袋里。
她再次望了一眼窗外,揣起旧雨伞走入黑压压的天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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