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像是专门捉弄颜清似的,在她走出地铁的一霎风雨齐发。
旧雨伞很快被狂风掀翻,从颜清手中挣脱,飞到十几米以外。颜清想去捡伞,却发现越追越远,而她身上已经被浇透。雨水太急、太猛了。
她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在徽章外面套了两层塑封袋,使得这枚比她几个月生活费还贵的铝制圆片不至于在风雨中遭殃。
她放弃了雨伞,双手捂紧胸前的背包,逆着疾风暴雨往檀宸府走去。
平日里步行不到二十分钟的路程,她今天花了三十多分钟。沈寒阳和程嘉铭都不在家,只有管家来开门。颜清把徽章交托给对方,说是程嘉铭落在自己那里的贵重物品,没有留下多余的话就离开了。
返程比来路更加艰难。狂风呼号,大雨滂沱,似乎连空气里都涨满了高秘书的怒气。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路上几乎见不到行人。雨水有如瓢泼,风吹得她浑身冰冷。有几个瞬间颜清甚至觉得自己就要被吞进这可怕的风雨里了。
她蹚着积水费力地跋涉,好不容易看见地铁站入口,终于松了口气。一不留神,踩在一块活动的花砖上,重重摔在了花坛边,胳膊和脚腕上一片显眼的淤紫。
回到宿舍,她立即脱下湿透的衣服鞋袜,冲了个热水澡。而摔伤的地方这时候才恢复知觉,火辣辣地疼起来。
半夜,她发起了高烧,浑身痛得快散架。她摸黑爬下床,想找点感冒药,找了半天才想起来最后两颗布洛芬上次给了痛经的顾斐萌。她拖着疼痛难当的身子重新回到床上。吸顶灯白晃晃地刺眼,她用一条可怜的夏凉被紧紧包裹住自己,身子仍止不住打冷战。
辗转反侧了一夜,终于熬到天色微微放明,她想看看时间,手机却怎么也打不开,插上充电器也毫无反应。她悲叹一声。这只用了好几年、生命垂危的旧手机经过昨天雨中一摔,彻底罢工了。
她爬起来简单洗漱了一下,翻出抽屉里一个五年前退役的老旧手机。那是她第一只手机,一直没舍得扔,没想到今天真的派上了用场。
一夜的高烧让她此刻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挨到校医院的,只记得医生把一根细细亮亮的针头刺进她手背的血管里,然后没多久她就筋疲力尽地睡去了。
挂完点滴,颜清回到宿舍,胡乱吃了些顾斐萌妈妈留下的零食,又吃了几颗感冒药,掀开被子倒头就睡。
不知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听到手机响,一通微信语音。她摸索着接听起来。
“喂。”
她的声音虚弱得明显,对面的诸葛潇湘立即察觉到了:“不舒服?”
“嗯,感冒。”
“吃药了吗?”
“吃过了。”她没有多余的力气说其他。
“好好休息。”诸葛潇湘挂断了电话。
颜清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她沉沉的睡眠。她挨下床,打开门,是楼下值班的宿管阿姨。
“颜清同学是吧?听说你病了,胡蕊老师让我送点吃的给你。”说着提着几只饭盒进了宿舍。阿姨摆开饭盒,介绍到:“有粥有小菜。生病了胃口不好,吃点好消化的。你瞧瞧,脸色多差!趁热吃,吃饱才好恢复。”说罢没有多做停留就离开了。
颜清望着桌上的饭盒,立刻明白了,托胡蕊送饭的人是诸葛潇湘。
一整天没有吃东西,闻到粥的香气,颜清才感觉到肚子里有些空。白米粥还是滚热的,几样小菜都是本地人爱吃的,清爽不油腻。颜清吹了吹粥上冒着的白气,小口喝了起来。
吃完,她把空空如也的饭盒凑在一起拍了张照片,发送给诸葛潇湘。对方没有回复。
第二天,宿管阿姨又送了粥。相比于昨日的清淡,今天的粥里满满的鲜虾瑶柱。配菜是一小份白斩鸡,一份清炒菜心,一只油煎太阳蛋。
颜清全数吃干净,吃完闷头睡了一觉,睡醒后沉重了两天的身体终于轻松了些。她拨通诸葛潇湘的微信语音,过了许久对面才接起来。
“学长今天有空吗?”
诸葛笑了笑:“我现在就在操场。”
暴风雨刚过,操场上仍旧没什么人,颜清一眼就看到了诸葛潇湘。他正对着远方出神,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金色的夕辉从云层裂口处洒下,笼罩着他,令那张雕塑般的面孔带上了几分神性。
他察觉到了她的靠近,回过头。
“脸色看起来好点了。”他微笑说。
“好多了,这两天麻烦你了。”
“那就好。”诸葛潇湘笑笑,接过她手中装着干净饭盒的纸袋。
他们默契地沿跑道走着,彼此间隔着一人的距离。远处,各种响动飘进空旷的操场,人声,哨声,汽车鸣笛声……近处的气氛却安静得有些微妙。
颜清轻咳了一声,率先打破了沉默:“粥和菜都很好吃,大厨水准。”
“很高的评价。”诸葛笑,“以前我很少进厨房,习惯了有人照顾,饭来张口。后来亲近的人一一离开,自己孑然一身,不由我不学。”
颜清刚想说什么,两个小朋友一前一后追逐着打他们面前跑过。其中一个小男孩撞到颜清,冲劲儿不小。她的廉价球鞋在雨后的湿地上打了个滑,身子猛地后仰。诸葛潇湘敏捷地扶住了她。
身体相接触的瞬间,诸葛潇湘倒像是比她先怔住了。时间陷入了暂停,他深深凝视她的面庞,眼中情绪万千。然后忽然回过神似的,松开了手。
他继续朝前走,步伐无声地加快,像刻意要与她拉开距离。
走到看台边上,他停了下来。
颜清从侧面看着他,他的视线停在远方的天空上,仿佛缥缈重叠的晚云后面有他期待的东西。
“我的女朋友,”诸葛忽然说,“如果她还在,现在应该是我的妻子了。”
他神情邈远,好像进入了某个回忆。
“那时候她在师范大学念书,我常常横跨半个S市去找她。晚上六点以后,师大后门的小吃摊就摆开了阵仗。炸串,麻辣烫,烤冷面,红油米线,花甲粉丝,淀粉肠,蛋堡,点一大堆也才几十块钱。两个人面对面坐在露天的矮脚小板凳上,一边吃,一边天南海北地聊。她说她毕业后想去支教,我笑她天真,理想主义……那时候我们都是学生,都没有钱,却觉得生活好幸福,有憧憬,有未来,有爱的人陪在身边。”
诸葛潇湘顿了一顿,继续说:“我没有照顾好她,后来她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我连陪伴的责任都没有尽到。我们一直说毕业就结婚。可她最终也没能等到毕业。离开校园以后,我就去了贵州支教,去做她一直想做的事。好像在我心里一直有一个念头,不能留住她,就成为她。”
颜清的眼睫不易察觉地震颤了一下,诸葛潇湘还是捕捉到了她细微的表情变化。他只是微微笑笑:“不用担心我。现在的我已经能够坦然地回到师大后门小吃街,坐在当年我们坐过的小摊位,一个人吃一碗炒米粉。摊主老板似乎对我有印象,还关心地问我和女朋友结婚了没有。小吃街热闹依旧,我看着缭绕烟火之间老板的笑脸,再想起和她在此对坐畅谈的情景,恍如隔世。她离开以后,时间就像变慢了一样,我总感觉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仔细一想,才不过六七年。”
诸葛潇湘的语气十分平静,颜清无从判别那语气背后累积的是被时间拉长、度日如年的伤痛,还是日复一日、不可逆转的麻木和遗忘。
“学长……”
诸葛潇湘拦住了她的话头:“其实第一次看到小学妹,我就觉得我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像是很熟悉的朋友。跟你一起在早餐店吃饭,一起在操场散步,都像很久之前发生过的事。”
颜清揣摩他话中的意味。
夏天的夜晚来得迟,最后几缕天光却黯淡得极为迅速,连同诸葛潇湘脸上的表情都没入昏暗中。
一阵风来,吹乱颜清鬓边的头发。
诸葛潇湘伸出手,轻柔地帮她将几缕碎发拢到耳后。
他说:“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她不会再回来了。”
办公室里,沈寒阳拨通高秘书的内线:“高秘书,麻烦你安排一下,晚上让司机送嘉铭到莲西餐。嗯,今晚不要给我安排其他饭局,我要陪嘉铭。顺便通知一下颜老师,今天的数学课也改期吧,放假一天。”
高秘书回复说:“今天没有数学课。”
“没课?”沈寒阳以为自己记错了时间,下意识翻开手机备忘录。备忘录里清清楚楚标明下午两点半到四点是数学补习。
电话里传来高秘书愤愤不平的声音:“沈总,你是不知道,那位颜老师,一连请了三天的假,三天!”她重重地强调了“三天”这两个字眼,“她把这儿当菜市场了,想来就来,想不来就不来。后来干脆旷工,彻底不出现了!哎,现在的大学生,真是自由散漫,一点职业道德都没有……”
“有没有说为什么请假?”
“那还不随随便便就能编出一大堆借口。”
高秘书那里收了线,又陆续进来七八个电话,或是关于公司生意上的事,或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交际,沈寒阳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直到铃声终于偃息,嗡营的鼓噪仍萦绕在沈寒阳耳际。他伸手扯开领口一颗扣子。目光再一次回到自己阔大的办公桌上。那里,被他扔得老远的手机已经停止了恼人的喧闹,他伸手取来,漆黑的屏幕静悄悄地倒映着他的面孔。
他从微信通讯录里调出一个联系人。对话框里,只有对方发来的一条条消息,而他从未回复过。
他盯着手机屏幕,很少见人用数学符号当微信名和头像的,倒是符合她的专业。
手指悬在语音键上两秒,他轻轻按下了拨出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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