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西民变的消息始一传回朝,便引发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作为平乱的功臣,闻骁备受关注,忌惮他的、怀疑他的数不胜数。
按理来说,他正是该低调的时候,但记挂着之前颜静姝的来信,他依然想方设法摆脱所有监视,回京当夜便来到温德宫。
正殿院内,猜到他今夜会来的纤弱美人坐在院落中,沐在月光下,琥珀石般的眼眸溢出醉人的光晕,温柔向他看来。
殿宇一角,檐下悬着的惊鸟铃发出叮当脆响。
闻昊因在淮西杀戮而背负的煞气,以及奔波回京后被迫应对各种试探的疲惫,都于这一瞬间消散,成为不值一提的往日旧影。
他本来有一腔思念想要诉说,腹稿打了几遍仍旧不满意,现在心情安定下来,脱口而出的却只剩下一句话:“我回来了。”
梨花花期未尽,赏花的邀约还没有逾期,他的心寻觅到安身之所。
“忧心你赶不回来,我叮嘱宫人们收了不少梨花酿酒。今年仅是共赏花景,往后每年看花时还能让你品一品酵出酒香的梨花酿。”颜静姝嫣然笑语,食指指向欲与他共享之景。
闻骁依从她的言语,看向院中梨花树。
月光下的梨花美轮美奂,簇簇如雪芳菲剪香迎来,目之所及,可见艳艳红绸被系在梨树枝丫,随风而舞。
他有些疑惑在树枝系上红绸的用意,正思索是否存在什么自己不了解的节气习俗,便听到颜静姝细语解惑道:“红绸是用来祈福的。”
“祈福”这两个字她在他离京前曾经说过,顷刻乱了他心脏跳动的节奏。
他一边试图说服自己不要过分多想,一边又忍不住怀着隐秘的希冀看向颜静姝,试探性问道:“祈福是……”
颜静姝毫不吝啬地满足他的期待:“祈祷你福运深厚,平安顺遂。”
她站起身,莲步移至他跟前,抬手牵起他的袖子,将其上因行走暗道而蹭上的墙灰慢慢掸净:“现在见到你,可知我如愿以偿了。”
近距离接触,闻骁发现她果然有照他的叮嘱好生安养。
被病痛折磨得消瘦凹陷下去的双颊微微鼓起弧度,原先惨白一片的肌肤也柔和出莹白光泽,比天幕上那轮明月更加惹眼。
如果忽略她身上仍然浓重得散不去的药草苦香,他几乎要以为她真的完全恢复健康了。
当然,理智告诉他,让她完全恢复健康是无法实现的奢望。
照看她的星繁向他回报了御医的诊断结果,不管是食疗、药疗都无法恢复她身体被毒素摧毁的生育能力,只能缓和疼痛,尽力弥补被缩短的寿岁。
念及此,闻骁忍不住皱起眉。
“我可是遵医嘱服药进食饱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颜静姝误会他不满的因由,秀眉扬起,将他右手捧住,轻按在自己的左颊“没有糊弄你,真的养出肉了。”
闻骁惯用武器的右手手掌覆着一层厚茧,怕粗糙的茧磨伤她娇嫩的肌肤,根本不敢使力。
窥出他如对待易碎瓷器般的怜爱呵护,颜静姝得寸进尺,笑眼弯弯地蹭了蹭他的手掌,执意要他给出回复:“你感受到了吗?”
柔软到不可思议的触感让闻骁连声音都不自觉放轻:“嗯,的确。”
他心慌得厉害,被日光染成麦色的脸攀上红云,所幸月光朦胧看不分明,否则应又会被眼前美人拿来调笑。
闻骁不敢与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眸一直对视,却又舍不得看往其他地方。
发现她如瀑般散下的发上落了一片梨花花瓣,便转移注意力般抬起左手替她取下。
被他静捏在手中的花瓣微凉,是与她染上夜寒的脸颊相似的细腻柔软。
他将花瓣藏入袖中,准备留作纪念,将话题引向自己擅长的方向:“我也收拾干净了淮西民变的首尾,淮西王府不复存在。”
颜静姝放下他的手,牵着他引至石凳旁,邀着他坐在身侧,好静听他分说。
明白他一定会来寻她,她虽然好奇,但没有借其他渠道探听清楚情况,想着从他这个当事人口中听到第一手消息。
闻骁抿起唇看着长条石凳。
石凳的长度自然是够坐下两个人,若是颜静姝的体型,三人也没问题,可换了他就必须并肩靠坐了。
虽然与颜静姝见面时,她时常会主动拉近距离,甚至上一回还放肆地掠去一吻,但这次是否要靠近的选择权是在他手中,情况便不同了。
不是被动的接受,而是主动的选择。
“你不想坐下说吗?”颜静姝未觉出让他坐在自己身边算是考验,疑惑地问了一句。
闻骁见她又要站起,不希望她久站累着,按着她的肩让她安坐,然后举止规矩地坐到石凳边缘,与她险险隔开两指的距离。
他想,如果她在坐着说话的时候不希望两人身体有接触,这个距离就还合适。
然而身处春寒中,旁边存在一个热源,颜静姝想不到不靠近的理由。
她侧头歪在他的肩上,夸张地形容道:“你像是比我屋内碳火的热度更高些,近些说话,我怕冷。”
怕冷只是个借口,她要是真的怕,就该回屋内再添衣物,或者直接放弃在院内说话的打算。
闻骁明明知道这是借口,却心下一松,干脆展臂揽住她的肩,打量着她目中笑意依然,没有表现半分不适,这才开始讲淮西的事情经过。
他受她的委托前去调查盐铁矿场,发现一共五处矿场,被割去舌头的可怜矿工有近千之数。
这还都是侥幸活下来的,在泥土下不知埋有多少时时发出无声哀嚎的怨魂。
闻骁着人挖开过一个矿场附近的尸坑,看见了森森白骨,但没有细究到底死了多少人。
监工用鞭子压迫着这些可怜虫,他们被迫屈服于每日苛重的劳作。
为了活下去,多数人都选择麻木于痛苦,但只要得到机会,他们的怒火可以被点燃,可以借积攒下的痛苦咆哮着反噬一切。
闻骁给予了他们火种。
在他许诺他们报复淮西王府不会被追究之后,干柴再也没有不燃起的理由。
民乱起,不止是矿工,更有无数被气氛鼓动而来的曾受压迫者。
淮南王慌乱地下令将乱民都挡在王府外。
可闻骁提前暗杀了统率王府府兵的三个头领,剩下的府兵没有组织者,根本阻止不了如同洪水般疯狂闯入王府的乱民。
当闻骁得到自己杀手回报已趁乱杀死淮西王与王妃,带着人手进入王府时,混乱已经从报复杀人进行到了劫掠财物的阶段。
被他的人马驱赶着,尝试放火的人们才匆匆逃离。
“我都没有料到,我进入淮西王府竟真的是去平乱的。我仅是派人暗杀淮西王和王妃,但原本数百人的偌大王府,最后存活下来的人不足一掌之数。”
闻骁没有细讲当时王府的血腥乱象,怕害她今晚会做噩梦,所以只是告诉她结果。
“淮西王的血脉大多死在混乱中,只剩下一个才三岁出头的幼童藏在灶台下,勉强逃过一劫却心智受损,吓出失语症,倒是报应了淮西王割人舌头的吩咐。”
颜静姝没有过多的怜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明白了今天晌午后越贵妃为什么哭嚎着淮西贱民皆可杀,原来是闹出如此惨烈的结果。
虽然有闻骁暗杀王爷与王妃,但淮西王府实是倾覆在了治下百姓手中。
已了结的事情她不再多想,转而道:“你许诺不追究对乱民淮西王府的报复,可平乱的奏报上总是需要几个为首者的吧。”
否则说不过去,白白增添闻骁的嫌疑。
闻骁道:“我报呈说领头者都已被我就地斩杀,然后把那些死去监工的头颅交了上去。”
死人有时候比活人管用,他不必违背诺言。
不过即便呈递的平乱奏报没有一丝破绽,单是他离京又出现在发生民乱的淮西,就已经足够奇怪了。
颜静姝蹙起眉,明白想要借其他事转移落在他身上的关注不可能,便思索有什么办法可以帮他洗清嫌疑。
察觉到她烦恼的因由是在为自己考虑,闻骁抬起唇角,道:“无需担忧,反正没有确切证据给我定罪。忌惮我执掌的兵权,至多有大臣在朝堂盘问我几句话,我只答都是巧合,他们便无计可施。”
“那接下来的时间里,我是不是就可以静看越贵妃与闻昊之间的纠葛了。”
对于曾经暗害过自己的敌人,颜静姝认为幸灾乐祸是一种好品德。
“对。”
闻骁肯定了她的态度,还帮她预告可能会有什么样的热闹。
“闻昊现今从淮西王府所能谋取的最大利益就是将淮西重新收归朝廷直属,但淮西王幼子未死,淮西仍有继承者,他无法收回,除非亲自给淮西王定罪,褫夺封地。”
“不行,你现在都说了,我还有什么惊喜感。”颜静姝听他还想详说,连忙打住他的话头。
闻昊薄情寡义,没了王府支持的越贵妃不可能再得到他的怜惜。
她想看的就是越贵妃在发现所谓的爱情、承诺都是镜花水月一场空以后,会怎样崩溃。
这是她早就谋定给予越贵妃的报复。
身为她的同谋,闻骁垂目看着她兴味盎然的星眸,轻轻笑了声,道:“那薛小姐现在就去睡吧,养足了精神,明日也好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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