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课上的那根软刺,终究还是在迟夏心里扎下了根。它不是剧烈的疼痛,而是一种持续的、细微的硌涩,提醒着他自身的“不同”与“不足”。
放学铃声响起,当同学们如同归巢的蜂群般涌出教室时,迟夏却熟练地收拾好盲文笔记,握着盲杖,转向了与校门相反的、通往图书馆的方向。
盛烨背着书包,脸上带着歉意:“知知,今天物理补习班开课,我得先走了,不能陪你去图书馆了。”
“没关系,”迟夏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我自己可以。”
他的确可以。图书馆对他而言,是比喧闹教室更让他感到安定的所在。那里有规律可循的书架排列,有熟悉的纸张和油墨气味,最重要的是,他更能沉入那片由凸点构筑的、逻辑分明的世界,暂时忘却外界的目光与无形的壁垒。
他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指尖匀速地滑过一行行盲文,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周围书架间沙沙的翻书声、远处管理员轻轻的脚步声、窗外渐沉的暮色,都成了他专注学习的背景音。
有时过于投入,直到图书馆闭馆的音乐响起,提示闭馆时间将至,他才恍然惊觉,四周已空无一人。
李舒颖最先察觉了他的晚归。女人心思细腻,又带着一份小心翼翼的关切。她不敢直接对迟夏施加压力,只好将担忧转向了儿子。
“小屿,”饭桌上,她斟酌着开口,“小迟最近放学总去图书馆,回来得晚,你放学要是没事……能不能偶尔去图书馆接一下小迟?他一个人回来,我不放心。”
江屿正埋头吃饭,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没立刻答应,也没拒绝,只含糊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起初,他并没有把这话太放在心上。他放学后直奔兼职的篮球馆,训练那群半大孩子。汗水、哨声、篮球撞击地板的回响。
直到有一天,他结束兼职,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走出体育馆时,夜色已然浓重。晚风吹过,带着凉意。他忽然想起母亲的话,鬼使神差地,脚步一转,走向了通往图书馆的那条路。
图书馆灯火通明,在夜色中像一个巨大的、安静的水晶盒子。他站在马路对面,隔着川流不息的车灯,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迟夏独自一人站在图书馆门口的台阶上,微微侧着头,像是在分辨风声,又像是在等待。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清瘦的身形和安静的侧脸,他握着盲杖,站得笔直,像一棵在夜风中悄然扎根的植物,带着一种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的沉静与孤独。
没有催促,没有不安,只是那样静静地等待着。
江屿看着他,想起了球场上那些孩子因为一次失误就大呼小叫,想起了自己曾经因为一点不顺就暴躁易怒。
而眼前这个人,失去光明,身处黑暗,却用着一种近乎倔强的平静,一点点地、艰难地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构筑着秩序和堡垒。
他没有立刻过去,就那样隔着一段距离看了很久。直到看到迟夏似乎准备试探着走下台阶,他才迈开脚步,穿过马路,走到了他面前。
“走了。”他依旧言简意赅,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有些低沉。
迟夏微微一惊,随即辨认出他的脚步声,轻轻“嗯”了一声。
从那晚起,一种新的、无声的惯例悄然形成。江屿结束兼职后,会绕一段路,步行到图书馆门口。
有时迟夏已经等在门口,有时他需要进去,在熟悉的角落找到那个沉浸在学习中的身影,用指关节轻轻敲一下桌面,或者简短地叫一声“喂”。迟夏则会迅速收拾好东西,跟上他的脚步。
回家的路,成了另一段奇特的共处时光。江屿依旧话不多,但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配合着迟夏的速度。他会简短地提示前方的障碍,或者在经过嘈杂的夜市时,不动声色地走到靠近车流的一侧。
他默默地观察着,看着迟夏如何凭借听觉和触觉,精准地判断路况,如何因为一次成功的独立规避而几不可察地松一口气。那份在绝境中生长出来的坚韧与专注,像无声的潮水,一次次冲刷着江屿原本认为理所当然的认知。
他依旧沉默寡言,依旧不会说什么安慰或鼓励的话。但他习惯了在兼职结束后,绕向图书馆的方向;习惯了在夜色中,看到那个安静等待的身影;习惯了成为他回家路上,一个沉默而稳定的航标。
而迟夏,也习惯了在图书馆闭馆时,侧耳倾听那由远及近的、独特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再是最初令人厌恶的侵略坐标,而是变成了黑暗中,一个可以依赖的、归家的信号。他甚至开始能从那脚步的轻重缓急里,模糊地判断出江屿这一天是疲惫,还是轻松。
两人之间,言语依旧匮乏。但有些东西,在夜复一夜的沉默同行中,悄然改变,如同无声滋长的藤蔓,缠绕上彼此的世界。
“今天……笔记很多?”一次回家的路上,江屿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涩,像是试图打破这过于长久的寂静。
迟夏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为什么在图书馆待到这么晚。
“……嗯。”他轻声回应,“快期中考了。”
江屿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将手中刚从便利店买来的、还温热的牛奶,递到了迟夏手边。
迟夏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
“谢谢。”他低声说。
江屿没有回应,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闪烁的霓虹。
夜色温柔,将两个并肩而行的少年身影,拉得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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