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忧的心骤然收紧，几乎停滞。是梦吗？她不敢眨眼，死死地望着那身影渐行渐近。直到他俯身下来，熟悉的声音低沉响起，像是穿越了无数晨昏的一声叹息：
“公主……”
是常惠。他穿着崭新的汉军校尉官服，眉宇间褪去了年少，多了坚毅与沉着，可那双眼睛仍如往昔般深邃而专注。
“常……惠？”她声音颤抖，猛地坐起身，指尖几乎触到他脸颊，却又迟疑地停住——生怕一碰，梦就碎了。
“是我，公主。”他握住她悬在半空中微凉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脸上。眼中是失而复得的喜悦与深沉怜惜。“我没有投降，也没有在匈奴娶亲。我逃出来了，九死一生回到长安。我把匈奴的情报告知皇上，皇上封我为校尉。”他声音压抑着激动，“皇上问我还有什么愿望……我说，我与公主早有婚约……皇上感念你为国远嫁，命我出使乌孙，接你回去！”
巨大的喜悦如烟火在她脑海中绽放，一刹那点亮了所有灰暗。回去？回长安？回到他身边？这是她连梦中都不敢想象的画面。
可紧接着，一阵尖锐的刺痛袭上心头。她抚过他眉骨与眼角的细纹，哽咽道：“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的吻落下，带着滚烫的思念，轻轻覆上她的唇，仿佛要将十年风霜尽数融化。她闭上眼，任那久违的温度熨帖心口，仿佛漂泊的孤舟终于靠岸，意识在温柔中沉浮。”
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颈侧，引得她轻颤，下意识想躲，却被他更紧地拥住。‘别……惠……’她声音轻如呢喃，‘等回长安……’
“无妨的，公主，”他声音低沉而坚定，温热的手覆上她微颤的指节，“皇上已准了你我婚事。你是我的人。”他的吻轻落于她颈侧，如春风拂过冰面，引得她轻颤。她想推拒，四肢却如浸在温水中，绵软无力，只能任那久违的暖意将她温柔裹挟。
“别……”
“公主……”他抬起头，眼中深情如海，执起她的手吻着她的指尖，“在我心里，你是最洁净、最珍贵的。”
他静静凝视着她，目光如月光般温柔流淌，拂过她眉眼、鼻尖、唇角，仿佛在用眼神描摹她每一寸模样。
她轻声呢喃：“……惠。”
就在这时——
“呜——嗷——！”
一声凄厉的、带着匈奴口音的号角，如冰锥刺破赤谷城寂静的夜空！
常惠身体瞬间僵住，脸色煞白，眼中温柔顷刻被惊骇取代。他猛地松开她，急声道：“匈奴兵？！乌孙怎么还会有匈奴兵？！糟了……他们定是发现我潜入！是来抓我的！”他慌乱地寻找衣物，眼神如濒死般绝望。
“不！不要！”解忧从温柔梦境骤然跌落，巨大恐慌攫住心神。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拉住他的衣袖，泪水汹涌：“我不要你走！别丢下我！常惠！带我走！现在就带我走！”
“公主！公主！您怎么了？快醒醒！”帐外传来侍女惊慌的呼喊与脚步声。帐帘被猛地掀开，夜风灌入，寒意刺骨。火把的光芒瞬间驱散了帐内的氤氲与黑暗。
解忧猛地睁眼！
刺目的火光下，哪有常惠？只有自己衣衫不整，蜷缩在凌乱的褥子上，泪痕斑斑，双手仍维持着拉扯的姿势，怀中却空无一物。冷空气裹住她汗湿的身体，令她一阵战栗。
侍女举着火把，满面忧色：“公主，您做噩梦了？奴婢听见您哭喊……”
解忧茫然四顾，心如坠冰窟。月光依旧清冷洒落，一切如常，却又一切不同。她怔怔坐着，指尖无意识抚过身下微凉的褥单，心口空荡如被掏空。
“昆弥……”她嘶哑地问，存着最后一丝侥幸。
侍女连忙答：“肥王昨夜是在此安歇。但边关有急报，天未亮他就起身离去，吩咐不得吵醒您。”
侍女的话如同最后一记重锤，彻底击碎所有幻梦。解忧怔怔坐着，浑身冰冷。原来……那温柔的承诺、坚定的拥抱、归家的喜悦……全都只是一场梦！一场由她无尽思念织就的、短暂而甜美的幻境。而真实的夜，没有爱人，只有命运和责任，是她无法挣脱的牢笼。
巨大的失落、被命运摆布的无力、与对常惠更深的思念，如滔天巨浪将她吞没。她再也抑制不住，扑倒在褥间失声痛哭。哭声凄厉绝望，如孤雁哀鸣，在穹庐中回荡，仿佛要将十年来的委屈、恐惧、不甘与刻骨相思尽数倾泻。
她哭到声嘶力竭，任凭侍女如何劝慰也不理会，直至日上三竿，仍蜷缩在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天窗，泪水无声滑落。
侍女无奈，只得请来冯嫽。
冯嫽匆匆赶来，见解忧失魂落魄、泪痕斑斑的模样，心中已了然。她挥退侍女，上前坐下，未多发一言，只轻轻将解忧揽入怀中，如安抚孩童。解忧身体僵硬冰冷，在冯嫽温暖的怀抱中渐渐软下来，眼泪再次无声涌出。
冯嫽轻拍她的背，良久，才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声音轻却似有千钧之力：
“姐姐，这西域的风沙，不是用眼泪能冲走的。” 她语气心疼，却更沉重现实。她捧起解忧泪湿的脸，目光锐利而坚定，直望入她眼底：“翁归靡是昆弥，乌孙是他的国土，而你……是汉家在这里唯一的锚。匈奴虎视在侧，长安从未移目。姐姐，我们需要你，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你站稳。想想看，若你……能诞下一位有汉家血脉的昆弥继承人……”
哭声渐止，只余细微抽噎。空洞的眼神深处，那被泪水洗刷过的、名为“使命”的磐石，在巨大的痛苦与屈辱之下，重新显露出冰冷而坚硬的轮廓。
昭帝始元六年春，汉匈之间短暂的和议之风初起，但汉廷君臣心中，那根十九年前断裂的丝线始终紧绷——北海之畔的苏武，持节不屈的忠魂，从未被遗忘。新一批使者肩负着朝廷沉甸甸的期冀，再次踏入匈奴王庭，力询苏武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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