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的长安,未央宫外,银杏叶如金箔般飘落,在宫墙下堆积成片。宫门铜环在朔风中轻响,殿前石阶覆着薄霜,天光灰白,云层低垂,仿佛压着整个关中的喘息。十年了——自昭帝即位,天下由征伐转向休养。刀兵入库,马放南山,中原的阡陌渐复生机,可西域的风沙却愈发狂乱。
匈奴的骑哨如影随形,悄然越过天山北麓,蚕食车师、劫掠精绝。汉廷的使节一年少过一年,烽燧渐熄,西域诸国仰首西望,只见长安沉默如铁。
而在天山以西,乌孙赤谷城,王庭的穹庐在朔风中猎猎作响,如一面不肯倒下的战旗。
乌孙昆弥翁归靡立于城头,金甲未卸,掌中刀柄已磨出深痕。他望着东方——那条通往敦煌的尘路,已有月余未见汉使。风从伊犁河谷卷来,带着雪意与焦土的气息。昨夜,探马带回的消息如刀剜心:匈奴左大将率三万骑破车延,屠恶师,妇孺尽屠,牛羊掠空,两城化为焦土。
“他们说,要我交出公主。”翁归靡低声,声音如磨石,“这是要斩断我与汉的血脉之盟。”
他身后,解忧端坐于帐中,指尖抚过一卷竹简,那是她写给汉天子的上书。墨迹未干,字字带血:
“匈奴连发大兵,侵我边地,杀我子民。遣使辱我,索我公主,欲绝汉乌之好。昆弥愿举国精兵五万,与匈奴死战!唯天子念先帝旧约,出兵相救,救公主,救乌孙,救西域!”
她搁下笔,抬头望向帐外。风雪将至,天色如铅。冯嫽轻步进来,低声道:“信使已出发,走敦煌道,日夜兼程。”
解忧点头,目光沉静,却掩不住眼底的焦灼。她不是第一次面对绝境——当年初嫁军须靡,孤身入塞外,也曾如此彻夜难眠。可这一次,不只是她一人之命,而是乌孙五万骑兵的生死,是汉家三十余年经营西域的存亡。
长安,未央宫前殿。
宣帝刘询立于丹墀之上,年方弱冠,面容清瘦,却有一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他手中紧握的,正是乌孙使臣刚刚呈上的血书。殿内群臣肃立,空气凝滞。
“趣持公主来?”他低声念出这四字,喉间一紧,仿佛被铁钳扼住。他猛地抬头,眼中怒火迸现:“匈奴欺我太甚!”
殿中一片寂静。有老臣出列,声音沉缓:“陛下,匈奴居无定所,来如风,去如电。劳师远征,恐徒耗国力……”
话未说完,一人越众而出,玄衣绶带,眉目如刻——正是光禄大夫常惠。
“臣常惠,敢言!”他声音不高,却如金石掷地,“匈奴非劫掠之寇,乃谋国之敌!若坐视乌孙覆灭,则西域诸国尽归其羽翼,河西危矣,陇右危矣,长安亦不得安枕!”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诸臣:“先帝遗志,东西夹击,断其右臂。今乌孙愿倾国而战,天赐良机!若失此势,待匈奴吞并西域,养精蓄锐,再犯边关,悔之晚矣!”
宣帝凝视常惠,忽然笑了。那笑中无喜,唯有决绝。
“准!”他扬声下令,“发五路大军,出塞击胡!”
诏令如雷,震动宫阙。田广明出西河,范明友出张掖,韩增出云中,赵充国出酒泉,田顺出五原。铁甲如潮,旌旗蔽野,十万汉骑踏破关山晓月,烟尘滚滚,直指漠北。
而常惠,受命为校尉,持节监乌孙兵,星夜西行。
冬雪覆压赤谷城。
常惠的车驾在风雪中缓缓停驻城下。他掀开车帘,寒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刺得双目生疼。二十年了。自楚地一别,他被匈奴扣押,九死一生,终得归汉。而今,他回来了——不是以使节,而是以监军的身份,踏在这片曾囚禁他梦想的土地上。
城门吱呀开启,守卒披甲执矛,目光警惕。常惠翻身下马,玄色斗篷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节杖在手中微微发颤。他抬头望去——赤谷城的王庭在雪幕中若隐若现,那一顶熟悉的穹庐,仿佛仍在风中低语。
他安顿于军帐,帐内燃着牛粪火,烟气呛人。他和衣而卧,却无眠。耳边是风雪呼啸,心中却是解忧的容颜——少女时的明眸,出嫁时的红妆,临别时那一句“愿君平安”。如今,她已是乌孙王后,他亦是汉家重臣。可那一缕情愫,如深埋地底的火种,从未熄灭。
翌日清晨,他正欲求见昆弥,帐外脚步轻响。一名侍女递来一封密信,封口以赤泥印玺压着。
他独坐帐中,拆信。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墨色沉稳,却似带着风沙的粗粝:
惠卿如晤:
闻君脱困,得返汉庭,并衔命西来监军,忧心甚慰。昔年楚地旧谊,恍如隔世。惊闻君至,心绪难平。
然今时你我各膺天命,身系家国。昆弥肥王,雄主也,志在破匈安边,此正英雄用命之时。强敌压境,军情如火,岂容私念扰攘?
望君戮力王事,速佐昆弥,共商破敌之策。早奏凯歌,解忧于赤谷城静候捷音。
常惠读罢,久久不语。他闭目,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墨香、那语气、那克制中的千言万语,尽数压入心底。良久,他将信折好,收入怀中贴肉处,起身,按剑,大步走出军帐。
风雪已歇,天光微明。
城头之上,翁归靡立于寒风中,金甲映着晨光,身后五万乌孙铁骑列阵如林,马嘶声与朔风交织。他已连月未眠,眼窝深陷,却仍如一头雄狮,目光如炬。
常惠行至城下,按剑躬身,声音沉稳如铁:
“汉使、校尉常惠,奉天子命,监乌孙兵,协昆弥共讨匈奴!”
翁归靡大步走下城阶,厚重的手掌重重拍在常惠肩上,力道几乎令他踉跄。
“常校尉!”他声如洪钟,眼中竟有泪光,“本王听闻你曾困于匈奴十九年,不屈不降,持节不倒!今日得见,果是汉家英杰!”
常惠抬头,这位草原雄主的眼中,有疲惫,有怒火,更有不灭的斗志。
“昆弥亲冒矢石,率众抗敌,常惠钦佩!”他肃然道,“惠虽久困匈奴,然彼之虚实、山川形势,尽在胸中。愿为前驱,供昆弥驱策,共破此獠!”
一个是汉廷谋臣,一个是西域雄主,两人目光相接,心意相通,如利刃出鞘,寒光凛冽。
赤谷军营,解忧的庐帐内。
牛油灯摇曳,火苗被帐外急促的脚步带起的风搅得忽明忽暗。她端坐案前,面前摊开的舆图上,用朱砂标出匈奴右谷蠡王庭的位置,如同一颗毒瘤。
冯嫽侍立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短刀。帐外,马蹄声、传令声、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每一声,都像敲在她心上。
“他们已经出征十日了。”解忧轻声道,指尖抚过地图上那条从赤谷延伸向北的红线。
冯嫽点头:“昆弥亲率中军,常校尉领侧翼精骑。若依常惠之策,迂回包抄,或可成事。”
解忧闭目,仿佛能看见那片千里戈壁——风沙中,昆弥金甲染血,战马嘶鸣;常惠策马高坡,举旗调度,冷静如渊。一个是她并肩治国的夫君,一个是她少年情深的故人。如今,他们并辔而驰,为的不只是乌孙,更是那条从长安延伸而来的信念。
帐外,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马嘶,又迅速被风雪吞没。
解忧睁开眼,目光如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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