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嫽风尘仆仆地立在门口，刚从丁令奔回，还带着塞外的寒气。“路过龟兹，正巧得了信使的托付。”她恭敬地呈上一个密封的信函——不是寻常的竹简丝帛，而是用龟兹特有的坚韧龟革严密裹封，透着一股独特的异域气息与郑重其事。
解忧压下心头的翻涌，指尖微颤，拆开封革，展开内里的素帛。一行行歪斜扭曲、如蚯蚓爬行般的汉字赫然撞入眼帘：
“ 龟兹王绛宾敬拜
慕公王玉音求结姻亲
奉骆驼百匹昆山玉十车 ”
侍立一旁的冯嫽好奇凑近，待看清那堪称“稚拙”的笔迹，先是愕然一怔，随即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公王’？这位绛宾大王，怕是把刻印玺的刻刀当了琴弦拨弄！”然而笑意转瞬即逝，她神色一肃，快语如珠地点明要害，“龟兹虽仅六千九百余户，胜兵不过两万余，远逊我乌孙。然其地处丝路北道咽喉，锁钥之地！去岁匈奴遣女联姻遭拒，单于早已怀恨在心。绛宾此次求亲，说倾慕是假，欲借弟史公主之名，攀援我大汉、乌孙为靠山，以御匈奴刀锋，才是真意。”
“靠山？”解忧眸中寒光乍现，指尖如冰刃，重重划过帛书上的“龟兹王”三字，声音低沉却似金石相击，字字剜心，“阿嫽，你竟忘了轮台荒沙之下，赖丹校尉未冷的血了么？”
刹那间，血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眼前：那个面目坚毅的扜弥太子。昔年贰师将军李广利凯旋途次龟兹，怒马弯弓，厉声斥问：“扜弥亦大汉子民，赖丹乃天子钦命之汉家校尉！尔等何敢扣押？！”费尽周折，方将其救归长安。先帝爱其材勇，赐予印绶，命他率部屯田轮台，驻守汉疆西陲。岂料，龟兹国中老臣姑翼——那阴鸷如鸷鸟的影子，竟在国王耳畔吐出恶毒的蛊惑：“赖丹本我国旧奴，卑贱之躯！今佩汉节归我邦域，名为屯田，实为尖刀抵腹！久必生祸乱！”毒计随之而出，忠诚的汉血浸透了轮台冰冷的沙砾，至今未得昭雪！
“姑翼挑唆旧王戕害忠良，彼时天高路远，王师难至……”常惠沉痛未尽，眼中陡然迸射出利剑般的光芒，“此一时，彼一时！良机已至！此番出使，臣必持节以伺其侧，洞察奸邪！若得其便——”他声如裂帛，杀气凛然，“当行非常之事，代天伐罪！以叛臣之首级，祭奠赖丹英魂，震慑西域群小！”
解忧颔首，冰冷的目光转向冯嫽：“嫽儿，龟兹王廷背负汉使赖丹血债，至今未偿。其国地处要冲，却首鼠两端，昔年屈从匈奴，今又妄图以联姻左右逢源，实为西域心腹之患。”解忧将象征乌孙王后权威的节杖和盖有鲜红大印的文书郑重交予冯嫽，“命你即刻启程，持节出使车师、尉犁、危须、焉耆诸国！你素习西域语言风俗，诸国首领敬你信你这个‘冯夫人’。此行，务必晓以利害，陈兵威于境上，借诸国之势，迫绛宾自缚罪魁！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策。”
宫门处的青铜兽首衔环被朔风吹得铮铮作响。解忧立于九级玉阶之上，冯嫽为其撑着青罗伞盖。忽闻南门鼓角齐鸣，乌孙狼旗自风雪中渐显，翁归靡的亲卫队铁甲上凝着寸许冰凌。
阶下群臣分列两班。左大将阿史那突然振臂，腰间七宝腰带哗啦作响：“昆弥凯旋！”声浪震得宫檐上的冰锥断裂坠地。翁归靡策马穿过戟门，玄铁面甲上还挂着未化的霜雪。他翻身下马时，解忧注意到他左手拇指的翡翠扳指缺了一角——那是上月狩猎时被匈奴箭簇擦伤的痕迹。
"姐姐来得倒早。”匈奴王后泥靡氏的声音自回廊飘来。她扶着侍女的手缓步而至，金丝裙裾扫过阶前未及清扫的积雪。向翁归靡行抚胸礼时，她腕间的萨珊金镯与解忧腰间的汉玉禁步几乎同时发出清响。三人的影子在宫灯照射下，于丹墀上拉出三道狭长光影——汉式的端庄、匈奴的恣意与乌孙的雄浑，在雪地上刻出深浅不一的沟壑。
翁归靡掀帘而入，带进一阵寒气。他解下狐裘，露出内里简单的麻布衣衫，显得比白日朝会上更为随意。
“王后深夜还在研读？”翁归靡的目光落在案几上摊开的竹简上，那是解忧亲手绘制的乌孙与周边各国地形图，密密麻麻标注着各族部落分布与水草丰瘠之处。
解忧起身行礼：“为王分忧，不敢懈怠。王在外巡边辛苦，妾身虽居宫中，亦当时刻准备为乌孙出力。”
翁归靡走近案几，惊讶地发现地图上连最小的绿洲和水源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这些都是你亲自记录的？”
“自入乌孙以来，妾身每晚都在学习西域的文化和地理。”解忧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乌孙的稳定与汉乌团结关乎两国百姓福祉，妾身不敢有丝毫懈怠。”
翁归靡凝视她良久，忽然大笑：“得妻如此，乌孙之幸！”他粗糙的手指抚过竹简上清秀字迹，却在触及她指尖时微微停顿。帐中炭火正旺，映得解忧耳畔金坠泛着暖光。“这些标注，比军师的地图还要精细。”
解忧垂眸掩去眼中精光，顺势将竹简推向案几深处。羊脂灯盏突然爆了个灯花，惊起帷帐上交织的影子。“汉乌同心，其利断金。”她话音未落，翁归靡已解下佩刀挂在帐中乌木架上——那是他惯常的安置之处。
侍女们早已悄然放下三重锦帐。最外层的玄色帐幔绣着汉式云纹，中层是乌孙狼图腾的毛毡，最里层轻纱上却缀着长安时兴的连理枝纹样。三重叠影在烛光下朦胧如水，将案几地图上的军事标记与床榻边的玉带钩一同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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