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琴诏同心

常惠故意拖长了调子,摇了摇头,“这位明珠公主性情骄矜,恐非易与之辈,未必肯在龟兹盘桓。”

绛宾的心猛地一跳,如同荒漠中突见清泉。他强抑激动,声音却带着微颤:“长安路遥,公主金枝玉叶,岂能无歇息之地?龟兹虽小,愿洒扫庭除,竭诚以待!还望侯爷美言,允公主暂驻,令小王尽地主之谊,也好……就近请教琴艺!”他起身,深深一揖,姿态谦卑而热切。

常惠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终是含笑颔首。

赤谷王庭,解忧展开常惠飞骑送来的密报。目光扫过“姑翼伏诛”四字时,她执卷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积压心底多年的块垒,此刻终于随仇敌授首而轰然崩解。她阖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眸底一片清明澄澈。

“母后何事开怀?”弟史抱着琵琶走来,敏锐地捕捉到母亲眉宇间罕见的轻松。

解忧展颜,拉过女儿,指尖拂过她怀中琵琶光滑的梨木背板:“龟兹事了,仇雠得诛。更有一喜,”她故意顿了顿,看着女儿清澈好奇的眼,“龟兹新王绛宾,托长罗侯递来口信,倾慕我儿才名,欲求秦晋之好。”

弟史双颊倏地飞红,如霞染玉璧,抱着琵琶霍然转身:“我才不去那蛮荒之地!我要在父王母后身边,还要去长安学琴!”

“傻孩子,”解忧轻抚她如瀑青丝,语带深意,“天地广阔,难道要一辈子困在赤谷的穹庐之下?长安学艺,自是正途。”

恰在此时,冯嫽又奉上一封书函,火漆上是长罗侯府的印记。解忧拆开,常惠熟悉的字迹跃然眼前:“公主钧鉴:龟兹事毕,汉威得彰。赖丹血仇已雪,旧怨可暂歇。然西域棋局,重在长远。弟史公主赴长安习乐之事,臣思之,赤谷汉侍郎乐精通音律,可为护卫向导。路径龟兹,正可与绛宾一会。此子谦恭敏学,心慕华风,观其言行,颇有章法,非庸碌之辈。臣即日东归,于长安静候公主佳音。万望公主深虑,善处之。”

解忧阅罢,抬眼看向犹自撅着嘴的女儿,将信递过:“瞧瞧,连路都替你安排妥当了。长罗侯也道,那龟兹王是个知礼好学的。”

驼铃悠悠,赤谷公主的仪仗迤逦行至龟兹城下。绛宾亲率文武,出城十里相迎。当那驾装饰着乌孙狼头与汉家鸾鸟纹饰的华盖香车缓缓停稳,侍女掀起车帘,弟史公主扶着汉侍郎乐的手臂步下车辇时,绛宾只觉得周遭一切声响都远去了。

少女身着湖蓝色汉式曲裾深衣,外罩月白云纹纱縠,乌发绾成惊鹄髻,只簪一支点翠步摇。风姿清雅如天山初雪,眉眼间既有解忧的沉静轮廓,又流转着未经世事的明澈光华。她目光扫过绛宾,微微颔首,仪态端方,并无想象中的骄纵之气。

当夜,王宫前庭燃起巨大的篝火。龟兹最好的乐师舞者轮番献艺,箜篌激越,羯鼓震天,胡旋舞娘足尖飞旋如烈焰金莲。绛宾换了身崭新的汉式锦袍,亲自执起一柄筚篥,吹奏了一曲融合了龟兹风情与汉地古调的《阳关引》,技艺精湛,情韵悠长。火光明灭,映着他专注而温润的侧脸,目光不时飘向主位上的弟史。弟史安静地听着,偶尔与身旁的汉侍郎低声交谈几句,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次日,绛宾在清凉的书斋备下茶点,言辞恳切:“小王习汉乐,常有管窥蠡测之憾。久闻公主琴艺冠绝西域,不知可否赐教一二,令小王得聆仙音?”

弟史并未推辞。汉侍郎乐奉上她随身的梨木琵琶。素手轻拨,一曲《幽兰》自指尖流淌而出。不同于赤谷阳光下的清越,此刻琴音在龟兹王庭的幽静书斋里,更添了几分空谷回响的深邃。绛宾屏息静听,心神俱醉。一曲终了,他沉默良久,方深深一揖:“闻公主雅奏,方知从前所学,尽是瓦釜雷鸣。”

此后的日子,绛宾的“请教”愈发勤勉。或是揣着几张残破的龟兹古谱,专拣晦涩难解之处深夜叩门;或是捧着一卷新得的汉家琴谱,言辞恳切求共商榷。弟史启程的日期,便在这一问一弦、一曲一商中,悄无声息地一再迁延。转眼,两个月的光阴已如指间流沙。

赤谷城内,解忧的眉宇间并无丝毫拖延的松懈。翁归靡巡边方归,她便详陈当下情势:“单于新败,睚眦必报。其怒如炽,复仇之念必如荒原野火!妾已密令冯嫽,合纵连横丁零各部、乌桓之众;常校尉亦与敦煌汉军深沟固垒,互为犄角,旦夕可驰援乌孙。然暴风雪将至,此乃匈奴催命符,亦是我军之大险——马蹄易陷深雪,士卒易毙酷寒。昆弥,冬战在所难免,万事需早绸缪。”

翁归靡颌首深以为然:“夫人洞若观火。此番巡边,亦非徒劳。丁零诸部,见我汉乌盟好,国势方炽,亦生亲近之心,欲效我之法,自那衰败的匈奴狼口,分一杯羹中残炙。”

解忧的目光掠过地图上龟兹的位置,未多言语,提笔疾书,字迹如刀:

弟史:

北境烽烟未靖,匈奴残部猖獗,劫掠商道,西行之路凶险难测。为尔安危计,暂留龟兹王廷。

潜心琴艺,善结善缘。待烽烟尽散,通路复安,汝与龟兹王年岁渐长,自当再议婚仪与长安之行诸事。

珍重待时。

母字

当凛冬的寒锋横扫漠北,果如解忧所料,匈奴单于怒聚数万精骑,如狂飙般扑向乌孙!铁蹄奔腾,挟着吞噬一切的恨意。然而,天威难测,朔风骤烈,铅云低垂,鹅毛大雪无休无止倾泻而下,转瞬间积雪深达丈余!归途霎时变作死域——辎重深埋,人马僵仆,人民牲畜冻毙者不计其数。暴风雪无情吞噬着这支疲惫之师,得以挣扎回巢者,十不存一!

乌孙却因早作预备,坚壁高垒,储草丰粮,纵风雪漫天,营盘依旧稳如磐石,铁骑犹能在熟悉的雪原上游刃伏击。

时机千载难逢!解忧合纵之棋,此刻落子生风:

北边: 丁令铁骑如出闸猛虎,乘虚狂击匈奴后背;

东侧: 乌桓健儿如利刃出鞘,疾刺匈奴软肋;

西面: 乌孙大军如雷霆万钧,正面痛击其主力!

三路雄师,挟风雪之威,合演一场灭国围猎! 刀光血影中,斩首数以万计;缴获战马数万,牛羊牲畜更是如山堆积!幸而未死于刀兵者,亦难逃饿殍遍野——冻饿而亡者十有三,牲畜倒毙者十居其五!

三千汉家精骑踏雪出塞,兵分三路,如鹰隼扑入匈奴残破的领地,搜捕其溃散首领。不日,擒获数千人,奏凯而还。

此役之后,匈奴脊梁尽折,元气枯竭。 昔日慑服于其铁蹄下的西域属国,纷纷如星坠离天,离心离德,附庸体系瞬间土崩瓦解!

八千里之外的长安,未央宫的青铜巨柱映着常惠风尘仆仆的身影。他跪伏于丹墀之下,双手高举奏疏,喉间似含砂砾:“臣惠,奉旨监乌孙兵,协昆弥破匈奴右庭。赖陛下洪福、将士效死,斩首四万,俘名王贵胄十二人,获牛羊马驼百万之众!”话音骤沉,额角重重叩向冰冷砖石,“然臣万死……归途遗失天子节信!渎职失据,罪当伏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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