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侯门霜枝

朝堂霎时死寂。御史中丞的笏板微微发颤——符节如天子分身,此罪可斩九族。

御座上的宣帝却未看那请罪疏。他指腹摩挲着案头军报,帛书上“常惠设奇计断匈奴粮道”的朱批犹带血锈腥气。年轻帝王忽然抬首,声如寒刃劈开凝滞:

“节信失窃,依律当褫爵流放!”

群臣屏息间,却见宣帝倏然振袖起身,玄衣上日月星辰纹荡开流光:“ 然! 汝以孤使悬命绝域,佐乌孙直捣虏庭,扬汉旌于天山之雪!昔张骞持节十九载方归,今卿裂匈奴右臂,功更胜之!”

玉圭猛击御案,惊雷般的敕令炸响殿宇:“朕岂以片铜之失,掩擎天之功?册常惠—— 长罗侯 !食邑三千户,永镇阳关!”

“长罗侯!”三字如鼎钟轰鸣,撞得常惠眼眶灼烫。丹墀下九次顿首的闷响里,二十年西域风沙化作喉间血沫。

未央宫的封爵酒尚温,大司马大将军府的暗潮已汹涌。

霍光指尖滑过新誊的封爵诏书,麈尾拂过身后巨幅《未央舆图》,最终点在乌孙方位:“长罗侯此人……根系太净了些。”

阶下心腹主簿邓广汉深躬着腰,话语如细针穿破静谧:“上官桀一党伏诛,朝野如今风声鹤唳。寻常勋贵之家盘根错节,我等反是信不过。”他微微抬眼,语带深意,“常惠新封显贵,于长安却如孤桐临风—— 无党无族。况且……府上少君妙龄新寡 ,长罗侯……正当其配。”

话音未落,“当啷——”一声脆响乍破沉寂!一支断裂的玉簪自屏风后滚落,滑过冰冷砖面。

光影摇曳处,霍成君孑然而立。素白罗衣宛若覆满初雪,愈发衬得她容色凄清。她立于重重帘幕的阴影里,如同一尊失魂的玉像

三日后,霍府玄车直抵长罗侯邸。邓广汉奉上赤金缠枝婚帖时,常惠正擦拭一把龟兹弯刀——刀柄缠着褪色的乌孙绦带。

常惠深深一躬,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大将军于臣恩同再造,惠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 他微微抬头,手指颤抖着抚过左臂那道狰狞的旧箭伤,露出脖颈上那片深紫可怖的冻伤疤痕,“实是漠北寒毒深入骨髓,早毁了根本……”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数位医官均已断明,臣……此生已是绝嗣之躯……”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惠卑微残躯,实不敢玷污大将军掌上明珠之金枝玉叶!万望……万望邓公体谅下情,代惠跪禀大将军恩典。”

邓广汉冷笑睨视案上未启的婚帖:“侯爷可知?霍府门槛——”他靴尖轻点地面金砖,“比未央宫阶……更染不得灰。”

炉火噼啪爆响。常惠望向西窗外如血残阳,那里有祁连山雪峰映着未熄烽火。他忽然深深揖礼,袍袖伏地如垂死鹤翼:“惠残躯朽骨,余生只堪埋骨玉门。但凭大将军驱策。”

夜沉如墨,长罗侯府的书房内炭火将熄。常惠倚在冰冷的卧榻上,白日霍府那“染不得灰”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枷锁,勒得他气息不畅。疲惫如潮水般席卷了他紧绷的神经,驱散了清醒,却带入了更深的梦魇。

意识沉浮间,喧天的喜乐骤然冲入耳膜。眼前是触目惊心的红——红烛、红绸、红幔帐。他惊觉自己竟身着簇新的锦缎吉服,被一群面容模糊的贺客簇拥着,推搡着走向一处灯火通明的厅堂。心头像压着一块寒冰,每一步都重若千钧。那是霍府的喜堂!霍成君!想到即将面对那位霍家千金,深重的痛苦几乎让他窒息。

“一拜天地——”傧相高亢的唱喏如同丧钟。

常惠麻木地弯腰,心如死灰。不知怎地,他竟浑浑噩噩被推进了香气馥郁的洞房。红烛高烧,映照着床榻上端坐的、凤冠霞帔的新娘身影。他颤抖着手,带着赴死般的绝望,猛地掀开了那方刺目的红盖头——

清辉般的容颜映入眼帘,如月破云开。是解忧!竟是他朝思暮想、铭刻于骨血中的解忧!

“公主!”常惠又惊又喜,声音因巨大的意外而颤抖,巨大的幸福感冲击得他头晕目眩,“怎么会是你?你怎么在这里?”

解忧抬起螓首,眸中流转着他熟悉的清光与温柔,唇畔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奉圣旨,送弟史入长安太常寺习学鼓瑟礼乐。陛下闻我两国同心、破匈有功,又念你我……”她顿了顿,颊边飞起一抹胭脂也难及的微红,“念你我情深义重,特旨赐婚,将我……许配给你。”

霍家、疑虑、身份……所有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巨石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常惠像个毛头小子般紧紧握住解忧微凉的手:“那…那肥王昆弥他?”

解忧的笑意更深,带着一丝如释重负:“昆弥安健。今年冬,单于率军又来,恰逢天降暴雪,冻毙其众无数。我乌孙早有准备,丁令、乌桓趁势合击,匈奴惨败,元气大伤!昆弥正在赤谷设宴犒赏三军呢。”

解忧的凯旋之言如同蜜汁,注入常惠干涸的心田。为何肥王健在,汉帝还能赐婚?短暂的困惑一闪而过,随即被排山倒海而来的欣悦碾得粉碎。但此刻她真真切切就在眼前,在他红烛摇曳的洞房中!

“良宵苦短……”解忧低语,眼波似水,指尖抚过他紧绷的下颌。

红烛应声而灭,黑暗瞬间包裹了两人。唯有窗棂透入的月光,勾勒出彼此模糊而渴望的轮廓。

黑暗中,所有的相思、压抑、禁忌与渴望,如同积蓄多年的熔岩轰然爆发。没有言语,只有急促得令人心悸的喘息。冰冷的锦衾被迅速焐热,两颗久别重逢的心在寂静的夜里彼此靠近,如同两片失散多年的拼图终于找到了彼此的缺口。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渐息。两人静静地依偎着,呼吸渐渐平复,心跳却依旧交织成最动人的乐章。常惠紧紧拥着怀中人,满足地闭上了眼,沉溺在这从未有过的、极致圆满的幻境之中,唇边带着无比缱绻的笑意。

“呯!呯!呯!”如同惊雷炸响!

“开门!快开门!大司马大将军府缉拿反贼!常惠!速速出来受缚!”

粗暴的砸门声夹杂着甲胄摩擦的刺耳金属声,更有士兵凶狠的呵斥。常惠猛地从榻上弹坐起来!

眼前一片死寂的黑暗。哪有什么红烛喜帐?哪有什么温香软玉?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肺腑,激得他狠狠打了个寒颤。

借着窗外朦胧的月光,他看清了:怀中紧紧抱着的,只是一个冰凉的丝质圆枕!身下的锦席上,只有他一人孤寂的体温。

“侯爷?"门外传来侍女小心翼翼被惊醒的询问。

常惠深吸几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恐惧,嗓音嘶哑低沉得可怕:“无事。"

常惠背过身,望向窗外冰冷的月光。天快亮了。

洗漱更衣后,天已微明。常惠刚踱至回廊,试图让清晨的寒气冷却燥热混乱的心绪,便听得假山石后传来两个侍女刻意压低、却难掩议论的细碎声音:

“……侯爷一个人,也确实……怪冷清的。"

“谁说不是呢?昨夜那般……想来也是……"

“……外面可都传开了,霍家的小姐……"

“嘘——!快住嘴!这种事也敢乱嚼舌根?小心侯爷……霍府……要命的!"

“侯爷一个人,也该娶亲的……"这句话,如同细针刺入常惠的耳中。

他面无表情地走过,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晨曦清冷的微光落在他孤直的背影上,昨夜虚幻的极致欢愉与此刻刺骨的现实孤寂,形成了天渊之别的深渊。

天山融雪汇成的溪流带来又一个生机勃勃的夏日。赤谷城外,绿草如茵,牛羊如云。解忧公主与翁归靡并肩立于王庭高台,目光投向无垠垠的牧场和远方绵延的雪峰。乌孙在翁归靡的治理下国势日隆,汉乌联盟如天山般稳固。

冯嫽刚从一次商路巡视归来,带回了丝绸之路上最新的消息,也带回了一个震动汉地的讯息。她屏退左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姐姐,长安有变……”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西江的船

六十二年冬

狩心游戏

貂珰

臣妻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赤谷遗璧
连载中萧临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