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嫽压低声音：“楚王延寿……谋反事发，畏罪自杀了。楚国除国，男丁流放，女眷……皆没入宫中为婢……”
解忧手中捻着的一朵野花骤然落地。她身形微微一晃，冯嫽立刻扶住了她的手臂。消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心湖，激起的并非滔天巨浪，而是深沉的、无声的漩涡。楚王府……那个承载了她童年孤寂、也孕育了她与常惠初遇的地方，那个曾将她视为“罪臣遗珠”、最终又将她作为“赎罪献礼”推上远嫁之路的家族，就这样轰然倾塌，灰飞烟灭。
她闭上眼，楚王府雕梁画栋的回廊、安君骄纵又天真的脸庞、堂兄堂嫂母复杂难言的目光……一幕幕掠过心头。痛吗？自然有，那是血脉相连的痛。恨吗？似乎也淡了，隔着五十年的风霜与万里黄沙，那深宅大院的恩怨情仇早已模糊。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荒诞感与宿命感——她这个被家族牺牲的孤女，漂泊异域，却在这片蛮荒之地挣扎出一条生路，成为手握重权、左右西域格局的乌孙王后；而留在长安，看似安稳显赫的家族嫡系，却因野心而落得满门倾覆、零落尘埃的下场。
“命运……何其无常。”解忧的声音很轻，仿佛被风吹散。她睁开眼，望向长安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当年送我出长安时，楚王府上下，谁能想到……竟是我，成了‘楚’字血脉中，走得最远、站得最高的那一个？”
“具体情形不得而知，但没入掖庭，终归是……身不由己了。”冯嫽低声回答，握紧了解忧微凉的手，“姐姐，不必感伤太过。这是他们的选择，也是他们的命数。我们女人在这世上，本就艰难。我当年选择跟姐姐离开长安，如今看来，是对的。至少在这里，我们的命，我们说了算。”
解忧反手握住冯嫽的手，指尖冰凉却有力。冯嫽的话像一缕微光，驱散了心底的阴翳。是啊，离开那座精致冰冷的牢笼，踏上这条充满未知凶险的远路，虽九死一生，却也让她拥有了比深闺贵女广阔千百倍的天地，拥有了掌控自身与邦国命运的力量！这份自由与力量，是楚王府的围墙永远无法给予的。她深吸一口带着草香与自由气息的空气，胸中郁结稍散：“你说得对，阿嫽。女人的路，该自己走出来。”
匈奴之祸既平，西域迎来难得的和平。弟史公主与龟兹王绛宾的事宜，也终于提上日程。解忧端坐案前，铺开素帛，亲自提笔蘸墨。她以乌孙王后之尊，更以大汉和亲公主的身份，字斟句酌，挥就一份直达未央宫的正式奏表：
臣解忧顿首再拜陛下：
龟兹王绛宾，慕化心诚，恭顺有礼。今倾慕臣女弟史，愿尚汉家外孙，永固藩篱。其情可悯，其志可嘉。弟史亦愿效仿臣昔年故事，为陛下守西陲之宁。伏乞天恩浩荡，赐婚绛宾，许其夫妇共入长安，朝觐谢恩，沐浴王化。则汉龟之好，当如天山磐石；丝路安宁，可期万世不移。”
解忧谨奏
帛书以火漆封缙，由乌孙特使飞马直送长安未央宫。同时，解忧另书一份赐予绛宾的王后文书，以乌孙王后之尊，明示允婚之意，并准许弟史随夫婿一同归国。
远在龟兹的绛宾，双手恭敬接过那份象征王后旨意的赐书，如同捧住稀世珍宝。他朝着赤谷方向伏地长揖，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感激：“王后深恩，绛宾与弟史，永世不忘！”
元康元年的长安，春雪初融。未央宫前，龟兹王绛宾与弟史依礼觐见。宣帝见绛宾汉仪娴熟，弟史端庄明丽，龙颜大悦。隆重的赐婚诏书下达，赐弟史公主“汉家公主”之号，并赐予歌吹伎乐数十人，绮绣杂缯、珍宝奇玩不计其数，极尽殊荣。
二人于长安停留一岁。太乐署内，常见绛宾与弟史并肩习琴的身影。他如饥似渴地学习汉家礼乐典章，弟史则为他细细讲解宫商角徵羽的玄妙。每当绛宾奏响那曲融合龟兹风骨的《阳关引》，弟史以琵琶相和，琴瑟在御，岁月静好，羡煞旁人。
归国之时，龟兹王城已悄然变貌。绛宾力排众议，仿长安宫室格局，修筑巍峨殿宇，宫门前辟出笔直的“徼道”，卫士执戟肃立，依汉家仪制传呼警跸。王宫深处，更时时传出编钟金玉相击的庄重雅乐，与龟兹原有的热烈曲调奇异地交融。
驼铃声声，过往商旅驻足仰望那迥异于西域诸国的宫阙仪仗，常有人摇头笑叹：“驴非驴，马非马，若龟兹王这般，真真是执着得紧哟！” 这揶揄随风飘入重重宫阙。绛宾立于高台，执着身畔弟史的手，眺望东方。长安的风，携着未央宫的韶乐，已深深浸入他的血脉之中。
与此同时，乌孙昆弥翁归靡通过长罗侯常惠上书长安：
“乌孙昆弥翁归靡顿首：赖天子威德，汉乌同心，匈奴远遁，西域安宁。臣子元贵靡，乃解忧公主所出，仁孝聪敏，深孚众望。恳请陛下立元贵靡为乌孙太子，以固国本。乌孙愿世世代代与汉为婿，永修盟好。故再请陛下恩典，续降汉公主，配于元贵靡太子，则汉乌血脉相连，情谊永固，边疆永宁矣！”
解忧心绪复杂，她提笔，并非以乌孙王后，而是以姑母的身份，单独给朝廷写了一封家书，言辞恳切：
“……妾兄楚王一脉已凋零，侄女相夫，聪慧娴静，然父母早逝，于长安孤苦无依，前程堪忧。妾远在异域，常怀挂念。今昆弥为太子元贵靡求娶汉公主，妾斗胆荐举相夫。若蒙天恩垂怜，使相夫得续汉乌之好，一则全陛下安边之策，二则使妾家族血脉在西陲有托。妾虽死，亦感念圣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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