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二年的春风,已悄然染绿了河西走廊的点点新草。长罗侯常惠,再次持节西行。旌旗招展,队伍浩荡,此行肩负双重使命:一是先行出使乌孙,为即将到来的和亲大事——护送楚王遗孤刘相夫公主远嫁乌孙太子元贵靡——铺平道路;二是代天子巡视边陲,宣慰诸邦。
行至敦煌悬泉置驿站,熟悉的土黄色围墙与瞭望台映入眼帘。驿站门前,一位身着皂色吏服、腰悬印绶的中年官员已率数名驿卒肃立恭候。
“下官悬泉置啬夫张某,恭迎长罗侯大驾!”
常惠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对着张置啬夫微微颔首。常惠目光扫过驿站内外:驿卒们各司其职,井然有序;马厩中驼马膘肥体壮。此情此景,与记忆中烽烟四起、驿站如临大敌的模样判若霄壤。他紧绷的心弦不由得松弛了几分,唇角露出一丝真切的微笑。
置啬夫道:“侯爷,快请入内歇息!”
常惠一行人只见驿站院内忙碌的景象——庖厨处正宰杀肥羊,灶火正旺,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肉香。驿站的喧闹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边塞安魂曲,与门外广袤戈壁的苍茫寂静形成了奇妙的和谐。
队伍进入乌孙地界,一路行来,常惠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寂静。抵达赤谷城时,迎接的仪仗远不如预想中盛大隆重,只有右大将赫连率部分官员等候,气氛凝重。
“侯爷一路辛苦!”赫连上前行礼,眉宇间带着忧色。
“右大将……”常惠回礼,目光扫过略显空荡的城门。
赫连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昆弥……旧伤发作,病势沉重,已卧床多日。王后衣不解带,亲侍汤药。太子殿下亦在榻前尽孝。是以……未能亲迎,望侯爷海涵。”
常惠心下一沉:“速带我去探望昆弥!”
肥王翁归靡的穹庐内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曾经雄壮如山岳的昆弥,此刻深陷在厚厚的皮褥中,面色灰败,呼吸沉重,眼窝深陷,仿佛被病痛抽干了精气。解忧坐在榻边,正用小勺小心翼翼地给他喂着汤药。她侧对着门口,神情专注而疲惫,眼下的青影清晰可见,鬓角似乎又添了几缕银丝。常惠的到来,她甚至无暇抬头看一眼,所有心神都系在丈夫身上。
冯嫽迎上前来,眼中带着红丝,对常惠低声道:“侯爷来了。”
常惠点点头,放轻脚步走到榻前,对着翁归靡深深一揖:“臣常惠,奉大汉天子命,前来探望昆弥。陛下甚为挂念昆弥,特命臣带来宫中御医及珍稀药材,愿昆弥早日康复。”他示意随行的御医上前诊视。
翁归靡费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到常惠,嘴角努力牵动了一下,声音微弱嘶哑:“有劳……长罗侯……陛下隆恩……翁归靡……心领了……”他喘息了几下,目光艰难地转向解忧。
解忧轻轻握住他枯瘦的手,温声道:“昆弥安心养病,一切有我在。”
御医诊脉施针,奉上汤药。翁归靡服下后,精神似乎略好了一丝,对常惠道:“联姻之事……有劳侯爷……与王后……商议……”说罢,又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常惠见状,知不宜久留,便恭敬告退。解忧始终未看他一眼,只是专注地为翁归靡掖好被角。
常惠心事重重地走在返回驿馆的路上。刚行至半途,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冯嫽策马追上:“侯爷留步!王后有要事相询,请侯爷移步王后穹庐。”
常惠心领神会,吩咐副使:“你们先回驿馆安顿,我去去便回。”
再次踏入解忧的穹庐,侍女早已屏退。厚重的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解忧独自立于案前,背对着他,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单薄而孤寂。听到脚步声,她缓缓转过身。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解忧一步步走近,抬起微凉的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抚上常惠的脸颊:“惠……白胡子又多了好些……”
常惠握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脸上,声音低沉:“公主也清减了。”他看着她眼下的青影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心疼如绞。
解忧拉着他坐下,身体不自觉地靠向他坚实的臂膀。她仰起脸,眼中是深深的忧虑,压低了声音,几乎耳语:“京城……出了大事?”
常惠心头一凛,点了点头,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地节四年秋,霍氏谋逆事泄,满门伏诛。大将军虽已薨逝,亦被追削封爵。”
解忧倒吸一口凉气,身体微微颤抖,将常惠的手臂抱得更紧,仿佛要确认他的存在:“我……我天天担心你!怕你……怕你受牵连!”她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霍家权势熏天,树大根深,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你在长安,如履薄冰……”
常惠反手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熟悉的、混合着草药与清冷气息的味道,沉声道:“我没事。我一直谨记公主当年的提醒,也记得自己的本分。远离中枢,驻守边关,便是我的护身符。”
两人相拥着,沉默在帐内蔓延,唯有烛火轻轻摇曳,映照出他们依偎的身影。解忧仰起脸,眼中泪光闪烁,声音轻柔:“惠,你可知道,这些年我每每夜深人静,总会想起楚王府后园那棵老槐树。月色下的青石小径,还有那年你教我辨认的星图……”
常惠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声音温柔:“公主还记得?那夜我指着织女星说,它虽远隔银河,却与牛郎星相望千年,终有鹊桥相会之日。”
解忧低头,手指无意识地在他掌心画着圈,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啊,相望千年……我们却连鹊桥都等不及。”
常惠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公主,无论相隔多远,无论经历多少风雨,我常惠此心,始终如那夜星光,只为你一人闪耀。”
解忧抬头,眼中泪光与烛光交相辉映,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我信你。”
她忽然问道:“在长安的时候……霍家权势熏天,可曾为难于你?”
常惠沉默片刻,坦诚道:“霍光在世时,其心腹邓广汉曾登门,暗示欲将其寡居的长女霍成君许配于我,以结姻亲之好。”
解忧闻言,指尖轻轻捏了捏他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哦?大将军家的寡妇都看上我们长罗侯了?”
常惠连忙解释:“公主莫要多心。我当即以漠北寒毒入骨、恐已绝嗣为由,婉拒了。更言明余生只愿埋骨玉门,为大汉守边。霍家见我油盐不进,又无甚大用,便也作罢了。”
解忧听了,眼中闪过一丝暖意,轻声道:“幸亏你明智。霍大将军忠于汉室,功比周公伊尹,然其贪权太甚。昭帝十四岁便能明辨上官桀之诬,何其聪慧!他为何不肯还政?今上十九岁登基,亦已成年,他为何依旧紧握权柄,不肯放手?终致身死族灭,累及身后名……”
常惠点头道:“公主所言极是。霍光功勋卓著,然其家人仗势跋扈,在长安横行无忌,道路以目。我本就根基浅薄,无意攀附,更不愿卷入那旋涡中心。远离是非,方是保身之道。”
温存良久,常惠起身更衣。解忧也披衣下榻,在妆匣中翻找片刻,取出一顶用柔软羔羊皮精心缝制的暖帽,帽檐还镶着一圈珍贵的紫貂毛。她仔细地替常惠戴上,整理好鬓角:“草原风硬,不比长安。戴着它,莫要受了风寒。”动作自然,如同为远行的挚友打理行装。
常惠心中一暖,握了握她的手:“公主放心。”
几日后,使命既成,常惠便率使团辞行。解忧与冯嫽等送至赤谷城外。解忧望着常惠远去的队伍,目光落在他头上那顶羔皮暖帽上,久久没有移开。随后,她转身,目光投向昆弥翁归靡静养的巨大穹庐,眉宇间忧色更重,却也带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与无声的坚守。
常惠一行并未直接返回长安,而是按朝廷新的诏命,转道前往敦煌驻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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