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谷城的穹庐深处,空气凝滞得如同被冻结的牛油。解忧端坐在案几前,指尖冰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无形的枷锁。翁归靡肥王骤然离世的噩耗如同晴天霹雳,更令人窒息的是,匈奴左夫人竟在短短一夜之间,联合其亲信大臣,悍然撕毁了肥王“待元贵靡成年继位”的遗诏,将她的亲生儿子、素来敌视汉室的泥靡推上了昆弥之位!
冰冷的恐惧与滔天的愤怒在解忧胸中交织翻涌,几乎要将她吞噬。她强迫自己挺直脊背,目光扫过帐内惊惶不安的元贵靡。这个被肥王寄予厚望的少年,此刻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悲伤。
“元贵靡,”解忧的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死寂的空气,“过来。”
元贵靡依言上前,跪坐在母亲身侧。解忧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儿子年轻却已显坚毅的脸庞,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力量,也仿佛要将某种沉重的嘱托传递下去。
“孩子,”她深吸一口气,目光越过元贵靡,投向穹庐之外那片被阴霾笼罩的天空,声音低沉而悠远,像是在对儿子诉说,又像是在对那个刚刚逝去的灵魂低语,
“你的父王……乌孙的一代雄。”解忧的声音渐渐凝聚起力量,“他继位之时,乌孙内忧外患,部族离心,匈奴虎视眈眈。是他,像最坚韧的纽带,将散沙般的乌孙各部重新拧成一股绳。他深知,乌孙的强盛,离不开东方的巨树。他不惧旧贵族的非议,力排众议,坚定地拥抱汉家文明,学习汉家典章制度,引进汉家工匠技艺。赤谷城能有今日的繁荣,商路能有今日的畅通,皆赖他高瞻远瞩,一心向汉。”
解忧的眼前仿佛浮现出翁归靡魁梧的身影,他豪迈的笑声,他处理政务时专注的神情,他与汉使常惠把酒言欢的场景……那些画面,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痛楚。
“他更是西域的擎天巨柱。”解忧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激昂,“是他,联合康居、大宛、龟兹等西域诸国,筑起了一道抗击匈奴的铜墙铁壁!是他,亲率乌孙铁骑,数次西击匈奴,在伊列水畔,在阗池之野,给予匈奴致命的打击!那些年,匈奴的右谷蠡王庭闻‘肥王’之名而胆寒!他打碎了匈奴奴役西域的野心,为丝路赢得了数十年的安宁!”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解忧低沉而有力的声音在回荡。元贵靡眼中的悲伤渐渐被一种崇敬所取代,他仿佛看到了父王跃马扬鞭、叱咤风云的雄姿。
解忧的指尖微微颤抖,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砸落在冰冷的案几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
“可如今……”解忧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冰冷,“他尸骨未寒,宵小之辈便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践踏他的遗志,撕毁他的承诺!他们推举一个流淌着匈奴血液、仇视汉室的狂徒!他们要将你父王毕生心血——一个团结、强盛的乌孙,彻底葬送!”
她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凝滞的空气中激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宣战意味。翁归靡肥王波澜壮阔的一生在此刻被追忆,他留下的巨大权力真空和未竟的事业,则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预示着赤谷城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
解忧的居所外围,无声无息地增加了数倍守卫,那些面孔陌生的匈奴血统武士,目光如同冰冷的秃鹫,时刻逡巡。冯嫽几次试图探听外界的消息或传递只言片语,都被客气而强硬地挡回。解忧的心沉到了谷底,泥靡的野心昭然若揭,她如同被困在蛛网中心的飞蛾,与外界的联系被彻底斩断。长安,常惠,还有她远在敦煌等待和亲的侄女相夫……所有信息都石沉大海,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一个清晨,冯嫽如常检查被送来的物品时,指尖触到一卷夹在羊毛毡里的素帛。她不动声色地藏入袖中,疾步回到解忧身边。帛书展开,是常惠刚劲熟悉的字迹,简短却如惊雷:
西域都护府立,乌垒城为治所,郑吉首任都护使。忆四载前车师之围,赖夫人遣乌孙锐卒,与弟并力破敌,千余屯田士卒得全。今四十八国奉汉正朔,号令班西域矣!夫人半生心血,终见其成。
解忧的目光死死钉在“西域都护府立”、“郑吉”、“四十八国”、“号令班西域”几行字上。数十载孤悬绝域,忍辱负重,所有的牺牲与坚守,仿佛在这一刻被赋予了沉甸甸的意义!那个曾陷于车师重围、被常惠与乌孙铁骑救出的郑吉,如今竟成了坐镇西域、统御四十八国的都护使!这消息如同在密不透风的黑幕上撕开一道裂口,透进一丝微弱却无比珍贵的光。
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砸落在素帛上,晕开了墨迹。是欣慰?是悲怆?是为那终于到来的“汉令班西域”而激荡!冯嫽紧握她的手,低呼:“公主!郑都护在乌垒城了!” 这名字,此刻如同穿透阴霾的利剑,带来了一线坚硬的希望。解忧攥紧帛书,泪痕未干的眼底,那被绝望压抑的火焰,重新锐利地燃烧起来。
几天后,草原迎来了盛大的狩猎季。按照乌孙古老的传统,这是一场全民参与的庆典,即便是王庭的女眷和孩子,也会策马参与骑射活动。泥靡为了彰显新昆弥的“宽仁”与“遵循祖制”,不得不允许解忧和冯嫽参加,但条件苛刻:数名泥靡的心腹侍女必须寸步不离地“侍奉”在公主左右。
猎场之上,骏马嘶鸣,箭矢破空,人声鼎沸,一片喧嚣。解忧身着利落的骑装,强作镇定,目光却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混乱的场面。冯嫽紧跟在侧,手心微微出汗。突然,一只受惊的野兔从草丛中窜出,慌不择路地冲向人群边缘!
机会!
解忧眼中精光一闪,仿佛被那兔子吸引,猛地一夹马腹,清叱道:“好肥的兔子!”她的坐骑“踏雪”如同一道离弦之箭,瞬间冲了出去,直追那抹灰影。动作快得让那几个“侍女”措手不及。
“公主!”冯嫽心领神会,立刻策马跟上,但她骑术本就稍逊一筹,又故意控着缰绳,显得笨拙而吃力。泥靡的侍女们大惊失色,生怕担上失职的罪名,纷纷狠抽马鞭,尖叫着:“保护公主!快跟上!”她们紧盯着前方解忧那矫健的背影,拼命追赶,完全忽略了身后“力不从心”的冯嫽。
风在耳边呼啸,解忧伏低身体,将速度催到极致,巧妙地利用起伏的地形和混乱的人群作为掩护。几个急转之后,她成功甩开了紧追不舍的视线。她并非漫无目的,而是朝着赤谷城通往东方的官道方向疾驰!根据她的经验,这里常有朝廷信使经过或休息!
果然,在官道旁一处不起眼的土坡后勒马观察片刻,解忧远远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翻身上马,准备启程!那人风尘仆仆,穿着驿卒服饰,正是曾多次往返于长安与乌孙传递消息的汉使赵破奴!他显然完成了在赤谷的公务或探听,正要返回敦煌复命,对王庭内发生的剧变可能还一无所知!
“赵驿丞!”解忧不再犹豫,催马冲出隐蔽处,压低声音喊道。
“公主?!”赵破奴闻声勒马,看清来人,大吃一惊!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脸上写满警惕和困惑。公主怎会独自出现?还如此急切?
解忧迅速靠近,几乎来不及下马,便从贴身的衣襟内掏出两封早已备好的、用火漆密封的密信,塞入赵破奴手中:“十万火急!泥靡篡位,乌孙剧变,汉乌盟约危殆!此信,八百里加急,直送敦煌,面交长罗侯!另一封,直送长安未央宫,递与皇上!速去!”她的眼神焦灼而恳切。
赵破奴感瞬间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脸色一凛,再无半分犹豫,将密信贴身藏入最里层衣物,抱拳沉声道:“诺!公主保重!”说罢,狠狠一鞭抽下,战马长嘶一声,如同离弦之箭,绝尘而去,沿着官道直奔东方!
解忧看着那远去的烟尘,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悸动,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衫。她慢悠悠地在附近兜了一圈,甚至还真的射中了一只惊慌的野兔,拎在手上,这才策马向回走。
另一边,冯嫽气喘吁吁地“终于”追上了那几个急得快哭出来的侍女。“公主呢?!”冯嫽一脸惊惶失措,抢先厉声质问,“你们怎么当差的?!把公主跟丢了,昆弥怪罪下来,你们有几个脑袋够砍?!”她的声音带着颤抖的愤怒和恐惧,瞬间将责任扣在了侍女们头上。
侍女们吓得面无人色,正六神无主之际,却见解忧拎着兔子,慢悠悠地从不远处的坡后转了出来,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狩猎后的轻松笑意:“怎么了?都聚在这里?一只兔子罢了,也值得大惊小怪?”她仿佛对刚才的惊险追逐和官道旁的一幕浑然不觉。
侍女们面面相觑,惊魂未定,又不敢多问,只得唯唯诺诺地簇拥着公主和冯嫽返回营地。一场精心策划的传递,在猎场的喧嚣与冯嫽的急智掩护下,惊险完成。
与此同时,肩负着沉重使命的信使赵破奴,正与时间赛跑,与死神竞速。他策马狂奔,八十里一换马,驿站的驿卒看到那“八百里加急”的令牌和赵破奴布满血丝、急如火焚的眼神,无人敢怠慢。骏马在官道上扬起冲天烟尘,铁蹄踏碎沿途的宁静。冲过险峻的天山垭口,他的体力已近极限,嘴唇干裂,大腿内侧磨得血肉模糊。抵达焉耆驿站时,他几乎是滚落下马,嘶哑地对驿丞吼道:“换……换最快的马!赤谷……八百里加急……长罗侯……”话音未落,人已瘫软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焉耆驿丞深知事态紧急,立刻唤来站内骑术最精湛、体力最充沛的驿卒甲,将密信和令牌郑重交付:“接力!八百里加急!目标敦煌,面呈长罗侯!另一封直送长安!死也要送到!”驿卒甲重重点头,将密信贴身藏好,灌了几口烈酒,翻身上马,再次如离弦之箭般冲出驿站!
就这样,以生命为燃料的接力在丝绸之路上展开:焉耆驿卒甲狂奔至龟兹力竭倒下;龟兹驿卒乙接过使命冲往温宿;温宿驿卒丙穿行至疏勒……每一个驿卒都在挑战极限,每一次换马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和血肉模糊的伤口。密信如同滚烫的炭火,在一双又一双布满老茧的手中传递,穿越戈壁、绿洲、雪山。
四天!仅仅四天!当敦煌城那熟悉的土黄色城垣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最后一位接力驿卒(来自若羌站)□□的驿马口吐白沫,前腿一软,轰然栽倒在驿站门前。驿卒也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马背上重重摔下,溅起一片尘土。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哑地对着闻声冲出来的敦煌驿卒喊道:“赤谷……八百里加急……长罗侯……陛下……”话音未落,人已彻底昏死过去,手中仍死死攥着那枚证明身份的驿符和那份染满风尘与汗血的密信。
敦煌的日头毒辣,黄沙漫卷。驿馆的檐角下,旌旗被热风撕扯得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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