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帘掀开，夜风裹着沙砾扑面而来。魏和意与任昌向解忧与常惠郑重抱拳，转身没入赤谷城浓稠的夜色里。脚步声渐远，唯余远处巡逻卫兵铠甲偶尔碰撞的冰冷回响。
“侯爷。”一个声音自身后阴影处响起，冯嫽快步走来，呼吸微促，压低了嗓音，“公主请侯爷即刻移步，有要事相商。”
常惠心头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只对尚未走远的魏、任二人扬声道：“魏司马，任大人，且回驿馆稍歇，我随后便到。” 两人背影在风灯摇曳的光晕里顿了顿，未回头，抬手示意明白，身影很快被黑暗吞没。
冯嫽并未引常通向那间隐秘的议事室，反而折向王庭深处，解忧寝宫的方向。沉重的雕花木门推开，浓重的药草气息混杂着熟悉的、属于她的幽淡馨香扑面而来。寝宫内灯火通明，却寂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解忧背对着门，立在巨大的乌孙疆域图前，身影在烛光下拉得细长，透着一股沉沉的疲惫。她肩头微塌，不复方才议事时的冷硬威仪。
“公主。”常惠停在几步开外，声音不自觉放得极轻。
解忧缓缓转过身。昏黄的光线下，她的脸庞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唇色也有些淡。看到常惠，她紧绷的嘴角似乎想弯一弯，却终究只牵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与……一种常惠无比熟悉的、深藏的脆弱。
“惠，”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目光却胶着在他脸上，仿佛要从中汲取某种力量，“长安……长安城里的槐花，今年开得可好？”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无关战局，无关生死。常惠喉头一哽，仿佛被这最寻常的询问击中了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平稳：“开得极盛。朱雀大街两侧，雪白一片，香气能飘出几里地去。孩子们举着长竿打槐花，喧闹得很。” 他顿了顿，眼前似乎浮现那喧腾景象，声音更低了些，“我……我路过长安的楚王旧宅，那棵老槐……还在，枝叶比当年更繁茂了，亭亭如盖。”
“亭亭如盖……”解忧喃喃重复，眼神瞬间飘远，仿佛穿越了万里黄沙，落在那座早已不属于她的庭院里。一丝水光极快地从她眼底掠过，快得让人以为是烛火的摇曳。她别过脸，望向跳动的烛火，沉默了片刻，那沉默里压着千钧重负与蚀骨相思。
“阿嫽，”她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几分平静，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重，“请侯爷入内议事，不必回避。”
冯嫽应声退下。解忧示意常惠在案几旁的锦墩上坐下，自己则在对面落座，中间只隔着一盏摇曳的铜灯。
“惠，”解忧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嗔意，“你可知，这一年，你不在赤谷，我经历了什么？”
常惠身体微僵，目光紧紧锁住她。解忧没有回答，只是缓缓解下颈后的系带，将外袍褪至肩头。灯光下，她光洁的脊背线条优美，肌肤如玉。然而，就在那左侧肩胛下方，一道暗红色的、狰狞扭曲的鞭痕，如同丑陋的蜈蚣，赫然盘踞在白皙的肌肤上！那伤痕显然有些时日了，边缘已呈深褐色，但凸起的疤痕依旧昭示着当初皮开肉绽的惨烈。
常惠的呼吸瞬间停滞！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眼前发黑。他一步跨上前，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极其轻、极其缓地，触碰上那道伤痕的边缘。那粗糙凸起的触感，像滚烫的烙铁，烫得他指尖猛地一缩。
“他……”常惠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眼中瞬间布满骇人的血丝，“泥靡？”
解忧没有回头，身体在他的触碰下微微颤抖了一下。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深深的阴影，声音冰冷而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闯入我的寝宫，要我侍寝。我……打了他一耳光。”她顿了顿，似乎在回忆那瞬间的屈辱与决绝，“他用马鞭抽我，鞭梢带着倒刺……他说要杀了我，像碾死一只蚂蚁。是几个老仆冲进来，死死抱住他的腿……才拦住了他。” 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大概，他觉得留着我的命，更能羞辱汉室，更有用吧。”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常惠的心里。他猛地张开双臂，从背后将解忧紧紧拥入怀中！双臂如同铁箍，带着一种要将她揉碎、嵌入骨血的绝望力道。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无声的颤抖，比任何痛哭更令人心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这具身躯的纤细，感受到那道鞭痕下曾经承受的剧痛，感受到她强撑的脆弱。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破碎的低吼，压抑在两人紧贴的胸膛之间：“……我该杀了他的！我早该……”
解忧在他怀中转过身，冰凉的手指抚上他紧绷的脸颊，拭去他眼角的湿意。她仰头，望进他盛满怒火与痛楚的眼睛，轻轻摇头：“都过去了。惠，明日……你害怕吗？” 她的声音轻如羽毛，拂过心尖，却藏着对未知生死的颤栗。
常惠猛摇头，下巴抵着她的额发，声音低沉决绝：“怕？我只恨不能立时手刃此獠！怕的是……不能护你周全，不能与你……常伴左右。”他收紧手臂，声音低哑如呓语，“若能永伴公主身侧，便是即刻赴死，常惠亦是汉家快意忠魂！”
解忧眼中水光更盛，却强忍不落。她指尖点着他紧锁的眉心，“莫说死字。有你在，明日，定能成功。”
她松开他，重新坐回案几旁，拿起一卷舆图，手指沿着赤谷城到泥靡大帐的路线缓缓移动：“明日，我将亲赴泥靡大帐，以商议粮草为名，实则……”她抬起头，目光如炬，“而你，需率精兵埋伏在城外三里处的峡谷中。若我三刻钟内未出，便是事败，你即刻发兵，直取其帐。”
常惠凝神细听，目光在舆图上逡巡，不时点头。两人低声商议着每一个细节，声音低沉而专注，如同当年在楚王府校场边讨论箭术一般默契。
这时，只听“嘎”的一声，寝宫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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