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理难容

文似锦走后,皇上示意侍卫太监一律退出,偌大的垂拱殿里只剩周自珩垂手而立,静待皇上问话。

等了许久,他觉得脖颈都有些酸了,才听皇上问道:“你背上的伤可好些了?”

当众被砸,他并不觉得怎样委屈,文死谏武死战,谏臣本分罢了。且这些年周自珩直来直去,甚少给皇上留面子,皇上亦不曾处罚过他。只这一次失控,还是痛失爱女之时,都可理解。

只是乍然被关怀,仍是泪意涌动:“劳皇上挂心,微臣无碍,早就好了。”

“你是不是以为,朕真的伤心糊涂了,对文家儿郎的说法深信不疑?”

周自珩暗吃一惊,生怕皇上发觉被戏弄,一怒之下降罪于文似锦。

听黄勋讲时他就惴惴不安,心始终悬挂着,珑华太大胆了。

要知道,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肆意妄为都有皇上兜底的公主了,万一出个岔子,谁也保不住文似锦,届时文家老母如何受得了?

“珑华走后,宫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皇上按着眉心,满脸疲惫,“钱贵人如今不分日夜地找朕,非说珑华还活着,困在她屋子旁边的大树上,要朕派人去救。折腾得朕实在受不了了,便命人那棵树给伐倒了,带她仔仔细细看一遍,珑华确实不在上面。结果她无法面对事实,亦病倒了。”

“这些年珑华公主由皇后亲自抚养长大,视如己出,乍然离去就如要了她的命,整日落泪。还有吕叔德,让他修公主墓,他竟吓得病倒了,听人说他糊涂时总喊‘公主饶命’。至于做了什么亏心事,念在随朕多年,也就不予追究了。”

“周自珩,朕太累了。文家小子就算是糊弄人的,也是这些日子来,关于珑华公主,唯一让朕觉得宽慰的消息了。无论他是真的做梦梦见,还是用了什么法子串通宫人,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让他能够以此奉养老母,也算是公主积德行善。”

周自珩心下惭愧,只是附和,不知说什么好。

皇上招招手,程公公即刻转身出去。顷刻端来了一个盘子,里面衬着朱红绒布,上面放着一个小巧可爱的金锁,并一对金镯。

“听闻你喜得爱女,这是朕的一番心意,你且收下。”皇上语气沧桑,“好好爱护她。”

周自珩接过伏地不起:“皇上厚恩,微臣何以克当。”

“起来吧,赐座,朕还有要事托付于你。”

*

夜风习习,珑华与周自珩坐在房顶上,手执一壶清酒。

“举杯邀明月,也不必坐在房顶邀吧,以为你是了不得的轻功高手,结果还得我给你拽上来,叫下人看见成什么样子!”

珑华不服气道:“要不是我身负重伤,就这屋顶,嗖嗖两下就上来了。”

“先别吹嘘了,当心掉下去。”周自珩无奈地将她往身边揽一揽,口里抱怨道,“我三岁都没干过的淘气事,如今三十岁了,倒跟你一件一件补上了。”

珑华想象着他三四岁时便板着脸,一板一眼的样子,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你呀,整日间端方君子累不累啊,你瞧坐在这高处远望人间,是不是觉得视野广阔,豁然开朗?”

“我看你的伤是好了吧。”

周自珩话里有话,珑华害臊,当时情绪上头没羞没臊地说了,现在想起来可真有些无颜以对。

“言归正传吧,你说匡庆之案,父皇已经对三哥有疑,为何不命人彻查呢?我就不信,他狐狸尾巴藏得再深,能扛得住严刑逼供。”

“皇上是父亲,总是会包容孩子的,希望他能够回归正途。不料他竟然如此大胆,连吕叔德这样的老人儿都能被他利用,谁知道宫里还有多少眼线?万一打草惊蛇,到头来被他反咬一口,反而不妙。”

珑华抱着双膝,将头歪在周自珩肩上,一同看着弯月怔怔出神。

过了许久,她神色寥落说道:“我当初敢让文公子这样做,就知道父皇不会拿他怎样。只是如此一来,我所想的效果,就达不到了。父皇明知是假,如何能感到安慰呢?”

周自珩说道:“皇上还是愿意相信的。你宫里侍奉的人,全都因为照顾不力被责罚关押,并无与人交往的机会。送去银作局的花样只有吴珺和两个老师傅过目了,很容易便能查出来与似锦无关。再者三人成虎,说的多了,人们便信了。”

珑华只觉得惆怅无比,明明是活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伤心欲绝。

周自珩严肃起来:“这样的事情只许这一次,以后可不能了。”

珑华突然捂住他的嘴巴,轻轻嘘了一声,拉着他转了个方向。

这才看见隋氏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先是四下张望了一程子,见静悄悄的,而后一直往小池的方向走去。

珑华要追去看看,周自珩不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痛。她只要本本分分照顾好孩子,其余的事情不要干涉许多。”

珑华着急,使劲挣脱:“我才不好奇人家的**。你不知道,这几日她明显不对劲儿,我怕她有什么事想不开。”

这样一说,周自珩也有些担心,两人就猫腰溜下来,轻手轻脚地跟上去。

小池旁原本有一座假山,周家接手这房子的时候,假山已经破败了,周自珩担心有坍塌的风险,便索性命人推倒,将山石堆砌在小池周围。

只见隋珠呆呆地立了半晌,到一块巨石背后的阴影里坐着了,一丝声息也无。若非事先瞧见,根本不会想到这里坐着一人。

约有一刻钟,隋珠点了一支小小的蜡烛,小心地粘在石头上。借着微弱的光,能瞧见她肩膀抽动,是在无声地哭泣,双手合十默默悼念着什么。

珑华是急性子,耐不住便要上去询问,周自珩赶紧拽住她,没想到用力过猛,直接给她摔在地上了。所幸脚下是草地,摔得不重。

这动静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隋珠惊觉有人,便急忙灭烛拭泪,往这边走了两步,轻声问道:“是谁?”

珑华极其尴尬与她道歉,隋珠却对着二人跪了下去。

周自珩低声道:“快起来,有事咱们去房里说,教别人撞见不好。”

房门刚关上,隋珠的眼泪就抛洒下来,边诉边哭,当真是字字血泪。

隋珠乃陇西人,当初与远去陇西做生意的彭东楼结缘远嫁。有了孩子之后,两人不愿意再东奔西跑,连带辛苦孩子,便在京城附近的村子里安顿下来,种菜卖菜维生。

彭东楼好学上进,曾在西域修建过大型的冰窖。他便依葫芦画瓢,花费几年时间,亲自动手做了一个小小的冰窖,冬天凿冰储冰,夏日拿出来贩卖盈利。冰窖之内又专门修建了隔间,用于分类储存蔬菜,待稀缺之时加价卖出。

如此一来,两人虽然辛苦,日子却过得颇为殷实。生有一儿一女,彭东楼常说此生再无所求。

仲春时,隋氏收到娘家来信,说老父亲身染沉疴,只怕时日无多,想要得见女儿一面。考虑长途奔波带孩子不便,生意之事又离不得彭东楼,隋氏便独自回去了。

没想到刚回到娘家,父亲便撒手西去了。隋氏给父亲送完葬,预备踏上归途时,又接到夫家弟弟彭西楼的急信,如晴天霹雳一般。

信中说,彭东楼与两个孩子并婆母,一家四口被发现在冰窖里身亡。彭西楼报了官,仵作来查验排除他杀嫌疑,说是一家人在冰窖待太久,呼吸不继导致晕厥,又无人发现,故而酿成悲剧。

当时已经暮春光景,天气暖和,灵柩不宜存放。等不及隋氏返回,彭西楼便将四口人安葬。

等待隋珠的,是一排新坟,还有二十两银子。彭西楼擅自做主将房屋卖了。

隋珠说到此泪如雨下:“他说我克父克夫又克子,连带婆母也是被我这个不祥之人连累的,他们彭家断断不能容我在此。二爷二奶奶是见多识广之人,单是我夫君挖的那个冰窖,这点儿银两都不可能卖掉的。再说,我夫君乃细心之人,下冰窖从来不带孩子与婆母,又怎会待的时间过久呢?”

“我去官府求爷爷告奶奶要求重申此案,可是人已下葬,案子已结,没人愿意搭理我,都说我失心疯了。房屋又换了主人,连带大门都换了一遍,白纸黑字银契两清,我亦不能去人家那里闹。活着是受罪,几次想要寻死又心有不甘,作恶之人好端端地活着,我倒去死,有何面目去见我的夫君孩子,还有一直疼我的婆母呢?”

珑华听得咬牙切齿:“这等畜生,天理难容!你且莫哭,你家住在哪儿?”

隋珠止泪说道:“离京约莫半个时辰,有个浮玉山,山脚下的小镇便叫浮玉镇,镇上只有一家客栈,旁边有条小路下去,一直走到尽头,便是我的家。”

珑华与周自珩对视一眼,都想到了那群黑衣人。

这时隋珠又道:“实在对不住二爷二奶奶,你们对我这么好,我却隐瞒身世来乳姐儿,我知道,我是不祥之身,不能够……”

一语未了,便被珑华打断:“不祥的,是那群作恶的人,不是你。你就在这儿安安心心地帮我们照顾游姐儿,案子交给我们。一定会给你个交代的。”

隋珠不顾阻拦拼命磕头,直将额上磕出血来:“如此,我先谢过二爷二奶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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