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季无言隔着栅栏，对着里面的人深深一揖。
韩师道缓缓睁开眼，看清来人，并无多少意外，只淡淡道：“季大人？是来送老夫最后一程的？”
季无言摇头，说：“下官是来送太傅出这牢笼的。”
季无言站直身体，说：“下官长话短说。三司会审，漏洞百出，构陷之意明了。下官虽人微言轻，但在大理寺经营多年，尚有几条门路。只要太傅点头，下官可助太傅脱身。”
他不信这位国之柱石会谋反，更不忍见其冤死狱中。
不等韩师道反问，他又快速说道，“下官已寻得一死囚，身形年岁与太傅相仿，几日后便可安排替死。护送太傅离京，远走高飞！”
谢知非听后一怔，心知季无言这是冒着抄家灭族的风险了。
然而，韩师道只是静静听着，脸上无波无澜，末了，摇了摇头：“季大人，好意心领。老夫，不走。”
“太傅！”季无言急了，“此地乃虎狼之穴，陛下他……”
“老夫知道。”韩师道打断他，语气平静，“正因如此，老夫才更不能走。”
“天地广阔，以太傅之才，何必困于此地！”
“然后呢？”韩师道问。
季无言一怔。
“老夫出去了，然后呢？”韩师道看向他，目光如古井深潭。
“看着朝纲崩坏？看着那些魑魅魍魉弹冠相庆？然后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苟延残喘，直至化作一抔黄土？”
他缓缓摇头，说的斩钉截铁，骨子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骄傲。
“季大人，你的好意，老夫心领。但韩师道的骨头，可以断在这里，却不能弯着出去。”
“太傅！”
季无言怔在原地，面露痛色。
韩师道却看向隔壁：“不过，季大人既然有通天手段，老夫厚颜，想请你救一人出去。”
谢知非心头猛地一跳。
韩师道一字一顿：“带五殿下走吧。”
“什么？”季无言愕然转头看向谢知非，眉头紧锁。
他与这位殿下素无交集，虽知他实在无辜，可在他心中，十个皇子的分量，也抵不上一个韩师道！
“太傅，下官只能送一人出去。”季无言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不愿放弃老太傅。
“我不走。”
谢知非扶着栅栏，看着韩师道，又看向季无言，眼神坚定：“季大人，多谢好意。还请大人全力保全太傅。”
季无言看着这一老一少，只觉得胸口堵得发慌。
“季大人，你若还念及半分旧情，便听我一言，救他。否则，你我今日，便当从未见过。”
季无言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肩膀垮了下来。
“好。”
季无言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沉重无比，“下官便依太傅所言。”
他艰难地补充道，“安排需要时日，最快也需三五日。届时，下官会派人来接应五殿下。”
他再次看向韩师道，眼中带着一丝恳求：“太傅，这几日，请您再思量思量。若您改变主意，下官拼却这项上人头，也定先救您出去！”
韩师道却已缓缓闭上眼睛，背过身去，重新蜷缩回那堆干草中，只留给外界一个背影。
季无言知道，这就是最终的回答了。
他对着那背影，再次深深一揖，久久不愿起身。
最终，他红着眼眶，咬牙转身，快步消失在幽暗的走廊尽头。
牢房重归死寂。
谢知非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心头五味杂陈。
方才拒绝得干脆，此刻却难免生出几分对自由的渴望与未来的茫然。
“糊涂。”
隔壁传来太傅沙哑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
“太傅，”谢知非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发闷，“您比我更重要。您活着，于国于民，更有意义。”
“意义？”韩师道嗤笑一声，那笑声在牢房里显得格外苍凉。
“谁活着更有意义？这种比较本身就可笑。朽木未必无用，美玉也可能碎于椟中。”
“可我不能占了您的生路。”谢知非固执道。他是想出去，但不能抢别人的生路出去。
“我的生路？”韩师道笑道，“不！小娃娃，不是你占了我的，是这路本就该你走。”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极其悠远。
“很多年前，我师父……也曾跟我说过一句话。”
“他说：‘同生死，轻去就。’”
谢知非微微一怔。
同生死，轻去就……意思是看淡生死，看轻离去与留下？
“那时，我和你一样年轻，”韩师道像是猜中他心中所想，话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属于过往的温情，“我以为师父是教我名士风骨，看淡生死荣辱，不必执着于一方天地。”
牢房里沉默了片刻，只有老太傅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直到后来，经历了许多事，看过了许多人的生，许多人的死……直到我自己也站上了教席，直到如今身陷囹圄，我才真正明白。”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有力，如同金石交击，一字一句砸在了谢知非的心上。
“这句话不是在教你轻视生死，恰恰相反，它是在告诉你，死生同价。”
谢知非心头猛地一震。
“它们一样伟大，也一样可怕。活着不比死去高尚，赴死也不比苟活勇敢。”
他的话语如同洪钟大吕，震得我耳畔嗡鸣：“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无论死生，都不要害怕。”
他最后说道，“所以，不必为我留下，也不必为所谓的意义纠结。季无言给你的，是生的一条路，老夫走的也是生路，向死而生的路。走下去，不要怕，活着出去，去见你该见的路。这比留在这里，与我这个老头子一同腐朽，更有价值。”
谢知非怔在原地，仿佛被一道闪电劈中，浑身的血液都为之沸腾，又为之冰凉。
许久，谢知非对着墙壁，深深地俯下身，行了一个大礼。
“兰因……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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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谢却知非昨日孽，兰因照亮苦海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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