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宛吟笑盈盈地端着茶杯,往下一扫却正巧撞见一双熟悉的眼。
又是陆谏。他握紧缰绳,正于马上抬头望向她。
她冲着他点点头,陆谏瞧见,脸上扬起一个和善的笑。傅宛吟收回眼神,没曾撞见陆谏忽地露出一个挑衅的笑。
而这笑被周游收入眼底。
周游清楚,陆谏这些日子阴魂不散似的,愔愔一直能撞见他。毕竟,手眼通天的殿前司都指挥使,自然是想去哪里就能去哪,纵马于长街也不会有衙役敢寻他的不痛快。
但不知怎么的,他就是不痛快。
“匾额上的字,劳烦阿兄亲自提笔。”傅宛吟唤回周游的思绪,“三日我会邀人上门,琥珀会提前备好茶水。”
周游的字入木三分,乃是傅望和亲授,颇有一番风骨。本着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字自然是周游提来得便宜。
“我今日提好字,明日工匠便能雕刻描金。”
“阿兄不必着急。”傅宛吟回道,“我请的那位夫人,本就是她来求我的好处。”
***
待到查完店铺,傅宛吟领着琥珀回府,身边又跟着前些日子江闻歌替她寻来身手不错的侍女。彼时,傅望平刚从赌坊将傅宸源提回来,几人正好在门口撞见。
傅望平领着傅宸源,极为低调地从偏门穿进去,遇见傅宛吟也只是默不作声。
傅宛吟倒是颇为懂事地唤住傅望平:“叔父。”
傅望平正要迈进去,听见声音有些僵硬地回头:“宛姐儿。”若论傅望平最不想碰见的,除去同僚,便是傅宛吟。
“三弟弟可好?”傅宛吟虽是笑着,但落在灰头土脸的傅宸源眼中,便是嘲弄。
“托大姐姐的福,还活着。”傅宸源先开口,语气中满是不忿。
傅宛吟听见,只是转过脸笑笑:“三弟弟如今懂事,区区银子也算是值了。”她又回头对傅望平说道:“侄女便不打扰叔父休息,先回院子歇着去了。”
傅宛吟领着人离开,半点没瞧见傅宸源脸上的抽搐。
“还不回去思过!”傅宛吟身后是傅望平一贯的呵斥声。
傅宸源低下头,父亲从傅宛吟那儿丢了脸,自然要来寻他的不痛快。他匆匆跟上父亲的脚步,往祠堂去。
***
琥珀小心翼翼地问傅宛吟:“姑娘,三公子怕是要气坏了。”
傅宛吟眼睛微垂,回道:“明日送些好东西给他。”
***
寒松院里头,傅安清正于书房里头小心翼翼地翻着书,她听见外头通传说姑娘回来,连忙怯生生地收起桌上的书,又连忙将手边有些杂乱的纸笔摆好。
“大姐姐。”傅安清见到傅宛吟,慌张起身道。
“我不过来写张请柬,三妹妹只管自己打发时间。”傅宛吟在傅安清身侧坐下,提起方才傅安清摆的有些歪的笔,提笔写字。
傅安清见状,乖乖坐下,手里只管捧着书读。
不过片刻的功夫,傅宛吟的请柬已经写好,她随意对折好塞进信封里头,再在外头潦草写下几个字。傅宛吟将请柬递给一旁的琥珀,琥珀则是替她将请柬收进五斗柜中。
傅安清头也未抬,安安静静地看着《周髀算经》。
傅宛吟并未离开,蓦地开口道:“我觉着,这书比《女诫》有意思得多。”
傅安清猛地抬头看向她,她明白傅宛吟所言何意。傅家请的先生,与旁人家一般,多以女四书为主,偶尔讲一讲《论语》,《九章算术》之类则是束之高阁。
用万芳秀的话来说,宸哥儿上学堂上得连月钱都花不明白,这几个丫头学了也没什么用处,不如就学些简单的来得实在,摆出去不丢份就成。
但傅安清其实是想学的。
她听闻大伯母有活君卿[1]的美名,连大姐姐身边的琥珀都能学着敲得一手好算盘。不像她,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捧着女诫做个听话的孙女。
“若是有不懂的,只管问琥珀便是。”傅宛吟起身,有些怜爱地揉揉傅安清的脑袋,“她学九章学得比我还要强些,旁人算不明白的她一眼便能瞧出来。”
“多谢大姐姐。”傅安清起身道谢,抬眸时小心翼翼地扫了一眼一旁的琥珀,琥珀也只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傅安清悬着的心终于落下,她试探着问道:“大姐姐,我还能再看一会吗?就一会。”
傅宛吟冲她微微颔首:“切末太晚,熬夜伤身。”
“多谢大姐姐。”傅安清欣喜若狂,她手上的书攥得有些紧。
傅宛吟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坐下。又将琥珀留给她,自个儿回屋去了。
***
琥珀陪着四姑娘学了会,偏偏半个时辰后,甘红前来唤她。
“琥珀姐姐,姑娘说有笔账没算清楚,让您先去一趟。”
琥珀正给傅安清说着圆方算法,听见这话,傅安清急忙道:“大姐姐寻琥珀姐姐必定是有急事,我一人不打紧的。”
琥珀看着外头的小丫头,又看看傅安清道:“四姑娘先学着,奴去去就来。”
傅安清用力地点点头,她手中仍握着笔,只是待到外头脚步声渐渐远去。
她鼓起勇气,拉开五斗柜。
***
琥珀轻轻推开门,正同珊瑚玩着嘎拉哈[2]的傅宛吟抬起头问她:“四妹妹可还好。”
“四姑娘安好。”琥珀眨眨眼,回道。
珊瑚却有些疑惑不解,她手上还握着几粒噶拉哈问道:“姑娘这是唱的哪出?”
“请君入瓮。”琥珀替傅宛吟解释道。
请的是哪位君,入的是哪里的瓮,珊瑚挠着头想着,是府中哪位不长眼的来刺探寒松院。
傅宛吟见她发呆,眼疾手快地从珊瑚手中抽出一粒噶拉哈,丢给琥珀,琥珀立刻藏进袖子里,傅宛吟歪头笑盈盈地看着珊瑚:“我赢了。”
“姑娘耍赖!”珊瑚愤愤道,“琥珀姐姐评评理,姑娘抓的没我多,就抢我的。”
“我可没抢,这可是在琥珀手里。”傅宛吟指向珊瑚手心。
***
琥珀捏着傅宛吟方才塞给她的噶拉哈,领着个小丫头端着一碟糕点,摆在傅安清面前。
“四姑娘,这是小厨房新做的糕点,四姑娘尝尝合不合胃口。”
新鲜出炉的梅花糕,香甜软糯。寒松院里头没有书房里头不能用吃食的规矩,傅安清将书收拢好,净手后取了一块放进嘴里。
梅花糕香甜松软,是南边惯用的风味。傅安清囫囵用完,琥珀捏着她方才圈着不懂的地方,细细写下批注。
傅安清有些好奇地看着,待她写完开口道:“琥珀姐姐的字,同大姐姐的真像。”
琥珀笑笑:“四姑娘抬举,不过是小时候同姑娘学写字时,摹得都是一套字帖,这才得了几分神韵。”
如今,寒松院里头只称傅宛吟为姑娘,绝口不提她的序齿,似是要将寒松院同如今的傅家分离开来。但这里头,也不是傅安清一个二房不受宠的庶女能指摘的。
傅安清也回一个温和的笑:“我的字实在难以入目,还请琥珀姐姐指点,能否替我寻几张字帖来,我也好拿回去练练笔。”
“四姑娘哪里的话,”琥珀起身,从身后的书架上寻了一番,抽出几本字帖递给傅安清的侍女,“姑娘练字,自然是从楷书最好,如今京中贵女人人都爱一手簪花小楷,只是现下京中盛行的笔法,并非先人真传。不若从颜体学起,免得走弯路多寻烦恼。”
傅安清道了声谢,她的侍女顺势收下字帖。
傅安清看向琥珀,她知道琥珀是大姐姐手下得力之人,从不妄言。
寒松院,终究是寒松院。寒松于风雪之中,脊骨不弯,青翠如旧。
“多谢琥珀姐姐。”
“四姑娘客气。”琥珀微笑着,又从袖中取出几粒羊骨头,“这是关外的玩意儿唤作噶拉哈,姑娘特意叮嘱让我带来给四姑娘解闷儿。”
傅安清有些苍白的手伸出,弯曲着因消瘦而分明的指节:“这等新奇玩意,多谢大姐姐记挂。”
羊骨头在傅安清的手中被攥紧,琥珀声音清冽:“四姑娘喜欢就好。”
***
晚膳时,傅安清未曾同傅宛吟一起用膳。傅安清派人前来回禀,说是下午读书有些累,没得精神用膳,请大姐姐先用。
傅宛吟叮嘱一番前来禀告的小丫头记得照顾好傅安清,又派人给傅安清送上一碟豌豆黄和云片糕,再令厨娘在灶上煨着鸡汤,等四姑娘精神好些再给她备上一碗鸡汤馄饨填肚子。
待到小丫头们都退下,琥珀小声道:“五斗柜里头的信,被动了。”
傅宛吟不慌不忙地挑起一筷子青笋,从容道:“那信没什么,不过是一张普通请帖。”
傅宛吟同陆谏都清楚,无论她下不下贴,那位昔日的詹家六姑娘、如今的许家二夫人都会主动再邀她登门,为今日的事赔礼道歉,再探一探她知晓多少许家的底细。
而今,她只不过是故弄玄虚,装作是件要紧事走个过场罢了。
傅家谁人不是万事都要盯紧寒松院,寒松院若不露个破绽,只怕是鸱张鱼烂。
这水,还是要她亲自搅浑。
只是她这一贯谨小慎微的隔房四妹妹,到底是听谁的话?
[1]赵爽,字君卿,东吴数学家。
[2]羊拐,东北地区叫做“嘎拉哈”,是旧时代北方(尤其东北)小女孩的玩具,是羊的膝盖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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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羊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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