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云州安排的地方,是一间茶馆。
茶馆有两层,一楼是散客,二楼是雅座。雅座依着栏杆,正好能瞧见楼下的说书人。
此处距北衙不远,有些偏僻,南宫慕羽就算发现她不见,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这儿。
小二上了壶茶,钟书玉轻抿一口,楼下的说书人似乎在说一出新戏。
是两百年前的一桩轶闻。
据说,盛京某位官家小姐外出拜神,突遭大雨,不得不在一农户家借住。
农户家有一女儿,与大小姐身形相仿,又极擅易容术。大雨连绵几日,两人日渐熟悉,小姐承诺,日后必以千金报答农户女。
怎料农户女心生妒恨,心道既然你能做小姐,为何我做不了,于是手起刀落,害了小姐,自己易容成小姐模样回到盛京,享用起不属于她的荣华富贵。
幸得老天开恩,小姐没死,回了盛京,藏起来,通过她的聪慧机敏拆穿了农户女,最终真相大白,水落石出。
恶有恶报,农户女五马分尸,善有善报,小姐受太子青睐,娶进东宫,成一国之母。
好精彩的故事,可惜,指向性太明显。
这段日子南宫问雪没去神院,宫宴时又心不在焉,外界早就众说纷纭,这一故事,正好给了闲话者一个议论的契机。
楼下窃窃私语,都说真正的南宫小姐已死,如今这位,是七十二坊的农家女钟书玉。
“好大的胆子!竟敢编排起南宫小姐,真当国师府没人了吗?!”
一道清脆的厉喝炸响,钟书玉朝下一瞥,是阮清和。
她径直走到说书先生案前,道:“据我所知,那位钟姑娘与南宫小姐好友多年,忽然身死,南宫小姐伤心难过,无心入学也情有可原,倒是你们……”
她转向众人,眼神犀利,纤薄的身体似有千钧之力,“一个个脑满肠肥,吃尽了民脂民膏,倒有脸编排起一心为民的南宫小姐,真是可恶至极!”
她人还怪好的,昨天吵那么凶,今日还帮钟书玉说话。
“死丫头,你是什么东西,敢说我们不是?”
可惜,她自身都难保。
盛京这地界,一块砖头掉下来,能砸中三个有权有势的人。有闲情逸致在茶馆听书喝茶的,大都不普通。
有人认出了她,大笑:“这不是阮侍郎家的幺女吗?不跟你爹去贴别人的冷屁股,来这儿耍威风了?”
一衣着华贵的公子道:“上次你爹去我家吃茶,说要把你长姐嫁与我做正牌娘子,我不喜她那脾气秉性,若能把你当陪嫁,一齐送过来,我倒可以考虑。”
“王兄,”他身边的人喜道,“这种好事可别忘了兄弟们。”
“放心。”姓王的道,“有我一口肉,少不了你们一口汤。”
猥琐的目光不住在阮清和身上打量。
她刚才那番愤慨之言,在几人眼中,与猫叫没什么区别。
阮清和以前做南宫小姐时,哪儿遇见过这种人,但凡目光多在她身上停留两秒,她的哥哥能把那人眼珠子挖出来。
钟书玉看不下去,提起裙摆往楼下走。
“什么人,竟敢在此处喧闹?”
有人从门外走了进来,声音有略微耳熟。
紧接着,一道清冽的嗓音响起:“刚说话的有谁?”
是南宫慕羽!
跟在他身边的贴身护卫道:“王尚书的幺子,刘侍郎的二子,还有……”
南宫慕羽懒得听,打断道:“我早说过,盛京污秽之物太多,会惊扰神明,如今封印松动,处处都该小心,你们……”
他装模作样叹了一声,道,“清理掉。”
“是。”
不等众人反应,便听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传来,刚还污言秽语的几人,顿时软趴趴的滑落在地上。
眨眼的功夫,又被人拖了出去,“清理”掉了。
钟书玉站在楼梯上,看得清清楚楚。
茶馆内,鸦雀无声。
南宫慕羽闲庭阔步,走到说书先生案前,随意翻了几下,道:“书讲的不错,谁教你写的?”
说书先生吓得两股战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道:“是、是阮大小姐。”
“怎会?”阮清和惊讶地捂住嘴,不可置信道,“阿姐她、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她跪下,痛心疾首道,“还请国师大人饶命,阿姐一定不是有意的。”
南宫慕羽笑了一声,像在看一场拙劣的表演:“无意都能写出这样完整的故事来,有意还得了?”
“这……”阮清和换了个说辞,“兴许阿姐鬼迷了心窍,您有所不知,她以前、以前,与阿苑姑娘私交甚好。”
口口声声为阿姐说话,字字句句把阿姐往绝路上逼。
南宫慕羽又笑了一声,他琢磨着,要怎么罚比较好。转头,瞧见了站在楼梯处的钟书玉。
“书……阿雪!”
笑意凝结,他慌了神,顾不得有其他人在场,忙跑了过去。直到站定在她面前,才缓了呼吸,小声道:“我以为你在雅间。”
钟书玉和他们不一样,她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白玉,顾念每一个人的生死,哪怕与自己不和之人,她也会为其伤心许久。
况且,这么多人死在眼前。
所以南宫慕羽“清理”人的角度很妙,坐在雅间绝对看不到。
但钟书玉不在雅间。
“他们只是……”南宫慕羽思考着措辞,“只是送去了太极宫,潜心修行,待修行结束,我会派人送他们回家。”
恐怕省去了中间那步,直接送他们“回家”了吧。
阮清和看着两人身影,眼底全是妒恨。
她向来温文尔雅的哥哥,何时这般慌张过?为何钟书玉都死了,万人迷特质还在,系统不是说,换身如换命,只要换了,那些都属于她吗?
她不明白,但现在,她要南宫慕羽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而非那个鸠占鹊巢的人。
阮清和站起身,朝两人走了过去,笑道:“见过南宫小姐,我们真是有缘,在这儿也能遇见。”
一次是巧合,两次,恐怕没那么简单。
结合昨日的对话,钟书玉很快想明白,她是借这件事,让南宫慕羽注意到她。
这攻略方式,是系统的手笔吗?
有点过于无脑了。
倘若他们互不相识,她是真正的南宫问雪,阮清和是真正的阮清和,这种方式或许有用,可他们不是。
再用,就像一场临时上台的即兴表演,少了真情实感,多了层虚伪的表象。
钟书玉懒得搭理,韩云州为何还不来?
南宫慕羽心思玲珑,见她瞥向门口,便猜到她的想法,道:“跟我回去吧,你等的人,来不了了。”
来不了?
钟书玉问:“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一点小麻烦罢了。”他将人拉过来,手紧紧握着,轻笑道,“不会有事。”
“放开我。”围观的人太多,钟书玉不想挣扎的太明显,于是想了个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你不想知道问雪在什么地方吗?”
“不想。”他回答的干脆利落。
这回轮到钟书玉惊讶。
南宫慕羽很享受她低声说话的样子,在外人看来,这样的行为很是亲密,耳鬓厮磨,只有夫妻间才如此。
他低下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这样可不乖,不过,我喜欢不乖的。”
“你!”
钟书玉被气到无言以对。
她怎么忘了,南宫慕羽是个变态。
门口传来响动。
韩云州推门而入,看见屋内这般热闹,愣了一瞬。
他刚从城外回来,身上护甲未退,隐约能闻到一股血腥气。
“云州。”
太好了,救星来了。
钟书玉用尽力气挣脱开南宫慕羽,跑了过去。
若说先前是在逗她,这一回,南宫慕羽是真的生气了。
他沉下脸,冷声道:“问雪,过来。”
钟书玉躲到韩云州身后。
她太清楚了,以南宫慕羽的脾气,一旦回去,她再也不可能出来,往后余生,她的人生,不再属于她自己。
是死是活,是苦是甜,都得仰仗他人鼻息。
“过来,同样的话,我不喜欢说第三遍。”
他可是国师,连皇帝都敬重的存在,谁敢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别说第三遍,第二遍,都无人敢让他讲。
韩云州挡在钟书玉面前,道:“她有自己做决定的权力。”
她不是小猫小狗,主人招招手就得过来。
哪怕小猫小猫,也会有情绪不佳,不想回应的时候。
“呵。”南宫慕羽笑了。
这一笑,与他以往都不同。
他挥挥手,侍卫得令,将所有无关紧要的人赶了出去,很快,偌大的茶馆只剩下他们三个。
南宫慕羽祭出本命剑,指向韩云州,怒道:“我忍你很久了!别以为占了大哥的身份,就能对我指手画脚!”
韩云州丝毫不惧,他抬眼,黑洞似的眸子直直看向对面,如同一匹黑暗中的恶狼:“你觉得,你伤得了我吗?”
韩云州是谁?十五岁时敢只身潜入魔族奸细老巢的人,盛京大部分人,都听着他的传说长大。这些年在北衙,不知剿灭了多少魔族。
南宫慕羽是很厉害,身为国师,他的占卜术天下一绝,从未失误,可在打架这一方面,他稍欠缺了点。
“你敢伤我吗?”南宫慕羽调转剑头,将其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要么你带她走,要么我死。”
“你疯了吧!”这回,是钟书玉。
这种时候,他死了,谁管边境之地的万千百姓?
南宫慕羽轻笑一声,眼中多了几分柔和:“我还以为,你只在意普通人的生死,若我死了,能得你一滴眼泪,也不枉此生。”
“阿羽。”韩云州皱眉,“你何苦如此。”
是啊,为了留下一个女人,一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女人,何必呢。
南宫慕羽垂眼,眼底闪过看不懂的情绪。
大概不会有人明白,他此举的原因,对他来说,那是一种希望,是永不熄灭的火焰。
倘若心底最后一丝火焰离他而去,那他背负的那些,又有何意义?
“我跟你回去。”钟书玉道,“你把剑放下。”
她不是心疼南宫慕羽,她是想起他书房书案上的册子。
有来自边境之地,有来自别处,也有来自盛京郊外,百姓需要他,边境之地的战士也需要他。
无论这个疯疯癫癫,想法无法揣摩的国师是否能胜任,这个位置,都要有人坐。
“过来。”他道。
钟书玉走过去,轻轻拨开他颈上的剑,道:“你说过,我要什么你都会答应我。”
见她主动回来,南宫慕羽心情难得不错:“你说。”
“以后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能做傻事。”
南宫慕羽有些意外:“你在担心我。”
“算是。”
他一笑:“好,我答应你。”
这一插曲很快揭过,几人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样,出了茶馆。
小二牵来韩云州的马,道:“官爷,您的马已经喂过了。”
钟书玉又问了一遍:“哥哥,答应过我的事,可要说到做到,不然我会生气。”
南宫慕羽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傻瓜,哥哥当然会。”
那就好。
钟书玉夺过缰绳,翻身上马,朝城外而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