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中,人拍她的肩膀。“你是哪家孩子啊,告诉我,我带你回去。时辰不早再不归家你家人当着急了。”
抬头,刺眼的光晕撞入视线,苍树模糊山也模糊。终于看清一张陌生的脸,一张略带凶相的脸,鬓角相连的络腮胡环住的半张脸,浓密的胡须被薄唇一张一合带动。
赵广看清脸时,心下一惊,是顾家那孩子。
还未等他反应,顾承桑如惊弓之鸟般起身逃离,被他及时拉住手腕。顾承桑瞪大双眼惊恐的看向赵广,拼命用劲抽出手,嘴张大着却没尖叫出声。
“许娘子!你来找许娘子?”顾承桑目光警惕的盯着他,听到熟悉的名字,没再试图强行挣脱。顿了会,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赵广安下心撒了手,指着自己露出的友善笑容“我是许娘子的丈夫,你称我赵叔便好。”
顾承桑小心的打量着他,似乎在探究这话的真假。
“你叫顾承桑,对吧?”赵广颇有些讨好的问道。
顾承桑不做言语。
“诶呦,你受伤了,我进屋给你拿药。”
赵广打破沉默,搬来矮凳让她坐好,风风火火钻屋里去了。
赵广挠挠头,在铜镜前照了又照,些许纳闷,自己有这么不招小孩喜欢吗。
幼兽嘶鸣,林兽归巢。残光昏暗,城门即闭。
顾承桑被赵广挪进屋,烛火照映她四肢的清淤更为可怖,赵广蹲着身子熟练又细致的给她上药。
“兔子……”
“兔子,什么兔子?”赵广敏锐听到她细小的呢喃,头也没抬回话道。
“我本来逮到只兔子是要给你们的。”顾承桑声音越来越小。
“是吗,这么小就会捕兔,”赵广语气充满惊讶。“可是有人教你?”
“许娘子。她曾说她和你一起上山,你教她的。”话语中是难掩的喜悦。
“是吗,哈哈哈哈!”赵广笑到最后有些迁就,声声击打在顾承桑心上,让她在犹豫中把下话吞进肚里。
黑夜的寂寥冲破门窗渗入屋内,弥散入屋内角落,顾承桑只闻烛盏落油声——滴答,滴答。
刺耳到令顾承桑心慌,她想问赵广可否听到。
但她畏惧了,赵广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沉默反而像拥抱一样给她慰藉。
赵广再次查看顾承桑的伤口,嘴角仍残留僵硬的笑容,声音沙哑“快去睡吧,很晚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承桑听见木门吱呀轻启又合上,赵广出门了。
有夜风柔柔覆盖在顾承桑脸上,顾承桑再也撑不住合眼睡去。
赵广并未远去,他将放置已久的古琴带至院中,刻有寒兰的檀木冠角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古琴久未发音也不曾蒙灰,光彩依旧。轻抚琴弦,音色浑厚悠长。一曲广陵止息赵广弹的不算轻松,指法笨拙,音律平平。
最后一音悬而未决,赵广出神的望向院门,一道身影伫足,天地黯然。
伴随着苦涩的草药味的水雾,赵广不敢妄动,他不自觉的将呼吸放的极轻,生怕惊扰水雾中的遥不可及的佳人。
眨眼间,佳人悬坐,琴音波澜,是广陵止息。目之所及令赵广哽咽,素裙飘飘,乌丝披肩,透过重重烟霏,依然生动。眼下赵广对琴音罔若未闻,目光不离的望着抚琴之人。
此番情景赵广不知期盼多少日夜,哪怕只是黄粱一梦,赵广也心甘情愿沉溺于此,水雾越发浓重,赵广能感觉到胡须上凝结的水珠。
一曲毕,佳人不急起身,缓缓的抚摸着每寸琴身,嫣然一笑,宛如夸奖养琴之人细致入微一样。赵广看见她遥遥向自己长揖,一种忐忑蔓延全身,他在喉中早已辗转几番的话呼之欲出,可未语泪先流。
他看清了她的眼。
“古琴……你教我,好不好。”
雾气充盈了整个院子,眼前只有花白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赵广快分不清这是雾水还是白昼的霞光。
“赵猎户。”
赵广睁眼,寻声转头就见顾承桑半躲在门后,自己卧躺在地,身旁便是昨夜架置的古琴。
“我要回去了。”顾承桑说道。赵广迟钝地点点头,眼睛布满红血丝。反应过来连忙叫住“等会,用完早膳再走不迟啊!”
赵广一路送顾承桑至顾府角门,时候尚早,角门连洒扫婆子也无。将一包装有养伤药的粗布袋塞给她,千叮万嘱,才踏实的注视着顾承桑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拐角。
现在他要去,且必须去,一个不可逃避的地方。
走在街上,他已然感觉自己闻到那股熟记于心的苦涩的草药味,就像明火亘古不变的召唤着迷离黑暗的蛾虫一般。
心底便会浮起一股怪异的情绪,赵广缕不清,它冗杂到令他心烦意乱,彼此交缠使他窒息。
“来了啊,赵猎户,”医馆的药僮正在后院研磨晒干的药材。
“许娘子刚醒没多久,你算是赶巧了。”赵广的笑不算好看,木然的里屋走去。草药味越发重了,每天经过这道长廊,赵广只觉头晕眼花,继而升起畏惧之心,畏惧什么呢,赵广不清楚,许是这讨人厌的药味吧,不然还能是什么呢。
哪怕赵广如何在长廊中踌躇不前,他的下一步依旧会迈向长廊尽头的寝房的方向。丝细般的希望于他而言,足够了。
赵广探头,屋内一切照旧。帘幕后,床榻上,许娘子虚弱又沙哑的声音响起“看见你了。”
“新换的那副药,喝着可有不适。”赵广将沙帘挑开,扶着她半靠床沿。没了纱帘的遮挡,晨光越过漂荡的浮尘投在许姑身上,照亮她藏在阴影中形销骨立的身体和那毫无血色的脸蛋。
“就……还好。”许姑与光直视,不算刺眼,剩余的落在脸上也无一丝暖意。
“还好就成,这新方子大夫说了药效更佳,只是开头难熬,过了这阵,兴许病情就能好转了。”赵广正替她掖被子。
“你今日迟了,可是遇上什么事?”
“怎会,今日贪觉便起晚了些。”赵广,憨头憨脑的笑笑,顾承桑之事势必会隐瞒了。
“果真如此?”床侧许娘子的声音徐徐传来。赵广赶忙背身给她沏水,巧妙的躲避了许娘子探究的目光。
很长的一声叹气,微弱的,悲伤的。
“你不告诉我,可知我只会因此满腹疑虑,整日忧思……我心不安呐。”许娘子费力的吐息着,好一会才缓过气“我说你啊……就不是能藏事的性子,这般只会……把你拖垮的。”
“赵广,回头看我。”
赵广不敢回头,清水沿杯盏溢出也置若罔闻。
许姑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特别是赵广,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他的一切伪装顷刻间土崩瓦解。
这一年来,赵广藏心事很多。
许娘子过问病情只说病情减轻,不日康复。
许娘子问治病银钱损耗只说足够足够。
许娘子要去顾府见顾承桑只说顾承桑已被顾府接走锦衣玉食不必操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许娘子平静的看着赵广的背影,声音虚弱却充满力量。
赵广跪坐床边,将许娘子的手拢在自己手心里,无声哽咽。在泪水中发现她的头发如枯蓬断草,眼睛也不复清明,眼角的细纹又长长了些,面上也有了深浅不一的斑痕,干裂的嘴唇残存一丝血色。
赵广破涕为笑,笑得畅快。这是许姑入病以来第一次看清她近在咫尺的眉眼。
“过些日子,我会带顾承桑来见你的。”赵广抹去残留的泪水。
许姑也笑了,断断续续夹杂着咳嗽。对他们来说,隔阂再深,一个眼神,足矣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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