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十月,西北秋风四起,黄沙漫天,驼铃锵锵作响。
残阳似血的广袤天地间,两抹孤影被天边斜阳远远拉长。
“阿楚!为什么?!”腹部鲜血汩汩而出,沉重地滴在黄沙上,少年玄色暗纹衣袍被血浸染,一如深色残花诡异绽开,暗紫色发带高高束起的马尾随萧瑟秋风飘舞飞扬,染血衣袂翻飞间,剑眉下一对苍如深海的狭长双眸,充斥着悲戚和愤怒的不可置信。“......杀我?”
面前被唤作“阿楚”的女子,身着一席青色衣衫,束身衣袍上绣着桑叶花纹,太过用力攥紧而骨节发白的纤手,缓缓抽出插入谢晏辞腹中的紫金短刀,抬起手臂,歪头斜看这把沾满对方鲜血的利刃,眼里隐隐有泪光在涌,所有悲痛在心底激荡起一圈圈波澜却又强制压住,她用尽自己的力气,发出一声声沉重的怒吼:“战马不能战,弓兵弦尽断,将士受毒害,数十万定北军顷刻覆灭,无一活口,谢晏辞,我救了你的命,你却要了我至亲朋友的命!!!”
“我爹爹定北侯的项上人头,也被你拿去邀军功了吧?”
“不敢堂堂正正对决,私下里勾结异族暗使奸计,胜之不武这算什么?!”滴罗襟点点,泪珠盈掬,桑楚凄厉的声音发出说不清道不明的痛恨,红丝在眼里肆意蔓延。
谢晏辞心下一颤,脑海里回忆起开战前夜,确有一个异族人孤身前往军营毛遂自荐,自称有一妙计可助风来赢得此战。
当对视上桑楚那双愤懑又充满仇恨的双目,一贯似骄阳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刻却慌了神,他张张嘴想解释什么,呼吸已变得异常困难,这短刀上,有毒!
谢晏辞咬紧牙关忍着痛楚,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看着桑楚一脸决绝的冷漠眼神,她要致他于死地!和前几次处处留情的杀机不一样,这一次,是真的会杀了他。
身体忍受着撕裂心肺般的痛苦,他却咧嘴笑了,故作轻松道:“阿楚啊,我谢晏辞若想赢,又何须费此心机。你说我不够堂堂正正,可你又何曾对我堂堂正正?我明明知道你数次想杀我,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忍不住地靠近你。”湿腻的血水从嘴角流下,谢晏辞狠狠啐了一口黑血,无力笑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不是商贩之子的?”
是啊,她早就知道了,可她宁愿从来不曾察觉他的真实身份。
骠骑大将军谢晏辞,风来国最年轻的战神,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提枪打马过的桀骜骄子,十六七岁就战功赫赫。这样的人,生来就是被上天眷顾的。
然而,就在一个月前的苍野林,桑楚初次见到谢晏辞,那时的他却是丛林里奄奄一息的将死者,数只箭将他钉在树上,鲜血浸染青衫,桑楚拨开丛生的野草走近,只见那少年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如纸,林间的风吹拂着他的发丝,脆弱得好似一朵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花。
或许是出于对弱者的恻隐之心,又或许只是因为他生的好看,桑楚救下了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并悉心照料了他许久。待谢晏辞醒来,他的第一句话却是笑着说道:“敢问姑娘何许人士?如若不弃在下愿以身相许,以报救命之恩。”
桑楚果断回绝了,在后面的交谈里,得知原来他叫阿辞,是随父亲来这大漠做丝绸生意的,运货路上遇到了马匪截货杀人,遭此大难,车队人马连同父亲全部遇难,父亲掩护他逃跑但还是落到了马匪手中。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而桑楚就是他的后福。
为了报恩,谢晏辞日日寻些新鲜玩意儿给桑楚,祁连山上的冰川雪水,呐河南岸绿洲的无根果,叱远部落的珍奇古玩,亲手射猎群狼做成的狼皮围脖、狼牙吊坠。这世间最好的东西,他都要给桑楚采来。
谢晏辞的声音总是清冽爽朗,看向桑楚的眸子里满是温柔。每日这般的见面,于桑楚而言,原本严寒酷吏的日子,从此多了一抹亮色。只不过,谢晏辞指腹带着厚茧的端倪,令同为习武之人的桑楚,还是放不下戒心,也曾深深怀疑过他的身份。
她设想过很多种可能,谢晏辞可能并不是真的商贩之子,也许是因战乱受伤的敌国将士,也许是被仇家追杀的异族亡命之徒。不论哪一种可能,凭空出现在这远离繁华帝都的西北大漠,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直到那日,猎猎招摇的旌旗中,那个玄袍将军跨马缓缓而出,手中泠泠似水的长剑泛出冰冷白光,交锋的那一刹那,她看见了他手背上的旧伤,与那日苍野林中垂死的少年一般无二。她万万没想过,他居然就是那个常年累月在战场上与自己横刀对峙,总是戴着银质面具的少年将军谢晏辞。
“谢晏辞,如若重来一次,我一定不会救你。”桑楚一字一顿说道,看着谢晏辞愈发苍白的脸,她虽心如刀绞,但定北全军的覆灭,更让她无法放下仇恨原谅对方。
“我曾想过若我身死,一定是在战场上,死在你的红缨长枪下。”又一口黑血咳出,谢晏辞捂住腹部的血,强颜欢笑道:“也罢,时也命也。”
桑楚暗自攥紧手指握拳,那黑血,证明她贴身佩戴的紫金短刀上有毒,可是,是何时蹭上的毒呢?她确实想取走的他的命,却又不想他那么快死。
谢晏辞的身体已经无力支撑,终是单跪在地,嘴角微微抽动,“阿楚,死之前,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你......可以取下我的发带,埋在我们初遇的苍野林吗?”桑楚闻言,走近谢晏辞半蹲下来,手刚抬起擦过他的发丝,耳边传来仿佛来自地狱恶鬼的低沉细语:“阿楚啊,我很期待,如果你发现这背后的操手另有其人,会如何作为?”
脑袋一阵轰鸣,心里瞬间漫上一股透骨的凉意,桑楚呆呆怔在原地,浑身仿佛被天降的恶煞按住动弹不得,少年的身体最终失去意识支持,重重前倾倒在她的肩上,曾经无比熟悉的白檀清香气息,渐渐淡去,随风沙踏上远途。
西北风萧瑟,长烟裹天地,斩断林意旧梦。不知过了多久,暮色四合,月光渐渐浮出,洒落在这广袤无垠的塞外大漠,桑楚倒在谢晏辞旁边,青丝胡乱散开,呆滞地望着天际的白银月光。
往事像走马灯一般,历历浮现。
号角在战场上吹响,两军对峙厮杀之际,硝烟弥漫,长枪与刀剑激烈交锋,所有的战马却突然口吐白沫应声倒地,连带马鞍上的骑兵都痛摔阵下,敌军立刻高举刀枪用力下刺,霎时间,惨叫哀嚎声仿佛要刺穿耳膜,震碎无数镇守边疆将士对美好的向往和期待。
倒地的左副使满脸是血惊慌失措地喊:“谢军勾结异族偷袭我营!!!左右营都失守了!”
桑楚不记得后来左副使后面还嚷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提枪厮杀,怎么倒地,只记得当她醒来时,战争已结束。血流漂杵、遍地枯骨,漫天黄沙混着血腥味,乱箭焚火,让这里看起来更加肃杀。
而自己被一个无头将军掩护在怀里,用力掰开那护住她身躯的手指,桑楚回身望见那一身凝固着暗色血液的将服,瞬时跪地对天悲痛哀嚎,那是定北侯征战数十年所穿的将服。在生与死的关头,他完成了一个父亲最后的使命。
到底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世上所有的意外都来得如此突然。
如果不是谢晏辞的阴谋,那会是谁?如果她杀错了人,那该死的又是谁?如果,能重新再来一遍就好了,那些被忽视的细节,她怎么也想不起来的致命细节,能早点发现就好了......
憋了太久的悔恨和痛苦,承载太多太多记忆和苦楚的泪,终是落下了,桑楚抬手捂住双眼,十指用力躬起,在这冷寒的大漠里,无声地哀嚎着。
像一个绝望的小孩找不到回家的路,哭着哭着,终是沉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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