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一)[番外]

“当然了。”潘德小姐听上去意味深长。

我见没有下文,胡拼乱凑又立刻道:“你——你对那样的古董店很熟悉吗?似乎不管我们看中什么样的东西你都能很快得出合理的价钱,而我知道你对金属或陶瓷之类的并不感兴趣。”

“事实上,这是我第一次去古董店。”

我没忍住瞥了她一眼。潘德小姐接着说:“而且我们一定买贵了,那只是节约时间的价钱,不是合理的价钱。”

她口吻平稳,有种权威的味道。

“这么肯定?”

“你没有注意到店主有多热情吗?特别是还代售寄木细工的那家,我不会质疑他们瓷器的真实性,但那位女士显然对她的伊万里太自信了。我是基于定价策略这么说。”

“也许日本人的服务就是这种风格。”我把空调调到最小,现在已经不冒汗了,我不希望今天的头痛持续到明天,“你还了解伊万里瓷器吗?”

“我了解他们怎么做他们的工作。”她看着我,“当我这么说的时候,你要相信我。”

我不置可否:“听起来很——让我中性地说——经验主义。”

我心里想的是种族歧视。但这个词在英语语境下实在太重了,哪怕是作为玩笑话讲出来也会让我今晚陷入混战。

“你可以那么说。但他们确实不玩扑克脸那一套,我目前还没有直接跟制作者有过交易、所以不能肯定这是因为行业或是由于别的什么缘故,如果时间够久,你也会发现的,他们跟画廊的人不一样,这些经纪人。当他们变得爽快和热情的时候,你就是个有求必应的钱袋子;当他们痛苦但爽快——不管爽快穿着多少件外套,他们可能有一些更地道的情绪表演——你还是被当作那个有求必应的人。”

车越开路越眼熟,拐了个几乎一百八十度的弯,前方树木茂密更盛,房子是一间都看不着,我的油门踩得有点发虚。我抿了抿嘴:“你是说全世界都适用吗?”

她把水递给我,瓶盖已经拧开了。我几乎可以断定潘德小姐此刻的表情,可她的声音听上去太具迷惑性了:“不然呢?”

水是温的,像夏天吃止痛药的时候专门兑的温度。我一点点吞着,寄望能在路上发现什么隐世豪宅修到山脚的岔路口供我掉头。单行道还是那条单行道,现在人行道是完全消失了,因群树环绕,路段反而显得更窄。平心而论,这段错路很漂亮,这份古朴是在新加坡如何也找不到的,丘陵里嵌的山路有种接近苏州的美,当然那是我儿时的苏州。

外婆下葬那天,我最后一次去淮海街。舅舅他们学校时不时就传些乱七八糟的边角料,那天从西山开回市里,边角料自日东电工撤厂始末一路扯到淮海街扫黄抓到多少日本人买/春,我不合时宜提起淮海街那家王四酒家,结果两个人都住了口。舅舅大约是在反省他的口无遮拦,至少我希望如此,他的言语处处都跟名流陵园里躺着的人无关,因此甚至不能容忍沉默:沉默中也写着外婆。高新区发展得晚,从前连破败也称不上,只能叫荒地。那里的吃食,外婆一向觉得不入流,只有一次,那年我上小学,我妈办材料要在高新区一处合作单位盖公章,舅舅搭车过来的路上被割了钱包,刚到马庄就开始哭,外婆不以为意,嘲笑了他半顿饭,最后狮山路的高档餐厅也没去成,我们四个只在淮海街对付了一口苏帮菜。那顿饭我记忆深刻,当时我还没去北京读书,见过的外国人不多——隔壁桌的日本人会说苏州话,我哭说我都不会,因此江湖救急叫舅舅领了情,后半顿饭,外婆嘲笑的是我。

餐馆里学的苏州话,到那天都忘光了。故地重游,舅舅又教了我一遍,因为身边没有我妈帮衬,我在似是而非的淮海街,一个音也学不来。

水瓶还回去的时候已被我捏得变了形。我不自觉敲打着方向盘,终于看见条铺往山上的辅路。路面做了防滑,而且质量肉眼可见地比公路上要好,大概这条小路的终点确实如我所想是什么幽深豪宅——谢天谢地这里没有新加坡豪宅区那种车道前的铁门,否则我掉这个头是一定要违反一下交通安全法了。

“所以,”她轻轻把矿泉水瓶放好,还是维持着使人误解的声音,但此刻我能看见她的脸,她脸上的戏谑分外分明,“这就是为什么这五公里的路开了这么久?”

“对,因为我走错路了。”我不得不吃瘪。不如说吃瘪也不赖,她大概早就在等我承认开错道,先前的跨服交流因此成了灯下黑。我在屏幕上两指伸展,又左右扒拉着找到设为出发点的古美术品店,说:“我们应该去这个在箱根的分院,但现在我们导航指向的这座寺庙可能通往虚无……好吧它不叫‘虚无’,”我看着那排罗马音下的汉字地名,努力不按汉语发音,“叫,‘敏’‘米娜’……”

“南足柄。而且不是断在‘呢’,是断在‘南’。”她极快地拼了一遍,老实说我不知道和我念的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不过,潘德小姐没有给我这个辩解的机会。

她几乎没有停顿,就说:“而且你刚才的音调绝对是拼音。”

是的,她学说汉语几乎只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坏处。

“总之我们先导航到正确的地方……”我试着浑水摸鱼。

手机被她按住,潘德小姐毫不留情打断我:“不。总之,我们先谈谈你开错路的事。”

“我说了我不想在日本开车!”我赶紧强调,“是你说租车行的车会破坏你的手感!还有我只是因为太热了,我在……我忘记你给我解释的读音,总之我在——那个车站前的柏青哥店,按普通话发音念作‘七福’的——我那时候就想——”

“不,不是这个。”她望着我,“你仍然没有放松,对吗?”

我低下头。心像飞机上的呕吐袋一样被捏得沙沙响。

“我说过了,我没办法放松。”我拉着她的手,“我试了——我真的试了。这就没有办法放松。我怎么放松?”

“深呼吸。”

“对对,就好像你和我爸视频的时候成功放松了一样。”

她的温柔里登时溢了几分羞恼成怒。潘德小姐艰难地应了话:“但我最终克服了这一点,对吗?”

“我不是想要冒犯你或者觉得你不曾付出足够多的努力去理解我,但你,总体来说,和父母乃至和全人类的关系要比我和谐得多。”我握紧她的手,感觉实在喘不上气来,最终狠狠叹了口气,轻声说,“我没有办法放松。我想这没关系,我可以一直带着这种情绪直到我们抵达埼玉;或者直到离开埼玉,我不知道。”

她又开心地笑起来:“你真的需要用上‘全人类’这样的词吗?”

潘德小姐的笑容实在不能称之为不动人。我不禁随她而笑:“我是想说‘全部的人际关系’。就像之前提过的那样,有时候当我在说外语,我偶尔会讲傻话,特别是在我非常放松的情况下。”

“所以你实际上可以放松。”

我一怔。再度望向她,我的包裹似乎轻了些许,她使心结消融于她,像消融于水那样:包装因此散开来,我是不收拾也将就不得了。

潘德小姐飞快地朝周围瞥了两眼。我吻了吻她,拉着手,说:“好吧。你确实有奇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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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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