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值,林如海并未直接回府,信步又来到了漱玉轩。
他依旧是二楼那个临窗的雅座,只是今日,他特意让伙计多备了一个茶杯。
不出所料,当戏台上锣鼓敲响不久,那个略显孤寂的身影便出现在了戏楼门口。
安比槐抬头望了一眼,正对上林如海的目光。他微一迟疑,还是举步上了楼。
“大人。”安比槐躬身行礼。
“坐。”林如海指了指对面的位置,亲手为他斟了一杯茶,“今日除了《林冲夜奔》还出个《群英会》,唱的是江东俊杰各展所长。安运判以为,周瑜、鲁肃、诸葛亮,何人更能立足?"
安比槐略一思索:“诸葛亮鞠躬尽瘁,鲁肃忠厚长者,周瑜......才华横溢,可惜天不假年。”
他回答得中规中矩。
林如海却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在官场,首先要学的,不是品评他人长短,而是看清自己脚下之路。周瑜虽天不假年,却少年英才。你可知,为何周瑜年纪轻轻,便能统帅江东水军?”
安比槐怔住,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林如海不疾不徐地道:“只因他出身庐江周氏,世宦之家。此乃'出身'之力。”
他目光平静地看着安比槐,“你非科举正途,乃是捐官出身,这便是你的出身。无同年、无座师、无同乡奥援,此为你之短。更因这出身,在同僚眼中,你始终低人一等。再加上你虽驻扬州,却非扬州本地官员,便是比你更下级的官员,也敢对你阴奉阳违,盖因损失不大。”
安比槐默然。他自然知道捐官在清流眼中的地位。
“但,”林如海话锋一转,“正因你是捐官,反而少了许多顾忌。那些科举出身的官员,一举一动都要顾及清议,顾及座师同年的情面。而你,只要把事情办好,反倒能放开手脚。”
楼下戏台上,正演到蒋干过江,周瑜巧设反间计。
“你看那蒋干,”林如海呷了口茶,“自诩聪明,却不知自己每一步都落在他人算计之中。
“官场之中,信息便是性命。哪些消息该听,哪些不该听;哪些人可交,哪些人该防,心中要有一本明账。譬如......”
他声音压低了些,“你可知,这扬州地界,哪位大人与各位爷门下往来密切?哪位学士的门生握着盐引核发?”
安比槐摇头,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他确实一无所知。
“不知,便要吃亏。”林如海淡淡道,“从明日始,你每日下值后,若无要事,便来此听戏。余不才......与你说道说道这官场上的'戏文'。”
自此,这漱玉轩的二楼雅座,便成了另一处衙门。
林如海借戏文说官场,深入浅出。
讲《四进士》时,他便剖析地方官员如何相互倾轧,又如何联手欺上瞒下;唱《打严嵩》时,他便细数严嵩一党如何编织关系网络,又如何因贪得无厌而最终崩塌。
他不仅讲规则,更讲规则之下的潜流。
“科道言官弹劾,奏疏上冠冕堂皇,背后可能是派系之争,也可能是价码未谈拢。”
“上官考察下属,才具二字最为空泛,背后衡量的是忠心、是背景、是能否为其带来实利。”
“便是圣心独断,也需考量朝局平衡,并非全然秉公。”
安比槐如饥似渴地听着,这些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
他这才明白,自己先前那般横冲直撞,能活到今日实属侥幸。
林如海仿佛在他面前展开了一幅精密而幽暗的舆图,让他看清了脚下的陷阱与周围的暗礁。
这一日,林如海正讲到翰林院散馆考选的关窍,以及其中牵扯的座师、同年情谊与利益交换。
安比槐忽然问道:“大人,如此说来,似我这等捐官出身,岂非永无出头之日?”
林如海看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规则如此,非一人之力可改。但规则之内,亦有缝隙。捐官虽为人轻视,却也是皇上默许的入仕之途。
“只要你立下实实在在的功劳,让皇上看到你的价值,未必不能破格简拔。当今圣上,有时,也需要几把不属任何派系的快刀。”
他话锋一转,似是无意地问道:“你可知,那日与你搭话的戏楼伙计,与任伯安府上的管家,有何关联?”
安比槐心头一跳,摇了摇头。
林如海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条,推到他面前:“那管家每月,必去城东永丰钱庄一趟。而永丰钱庄,与京城宝源票号,乃是联号。”
安比槐接过纸条,上面只写了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
他瞬间明白了林如海的用意,这是在教他,如何不动声色地追查线索,如何利用看似无关的信息,编织出背后的网络。
这不只是教导,更是一种信任的托付。
“多谢大人教诲。”安比槐郑重地将纸条收好。
他知道,林如海传授给他的,不仅仅是安身立命之术,更是一种在宦海中不被湮灭的智慧。
楼下的《群英会》已近尾声,诸葛亮借东风,火烧赤壁,大局已定。
林如海望着台上意气风发的诸葛孔明,轻轻叹道:“借势而为,方能以弱胜强。你既与太子门下有些渊源,这层关系用得好是助力,用不好便是催命符。你......好生思量。”
安比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波澜起伏。
他感激林如海的倾囊相授,更感受到一份沉甸甸的期许。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几个衙役模样的人开道,拥护着任伯安与一个面生的官员并肩而入,身后还跟着几位盐商模样的男子。
那陌生官员身着四品云雁补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二楼雅座。
安比槐执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从容起身:“真是巧了,任大人也来听戏。”
林如海目光一凝,随即不动声色地侧身,借窗格的阴影掩住身形,对安比槐低声道:“任伯安来了,”他指尖在桌上轻叩两下,“你从后面走,不要在此与他们照面。”
安比槐会意,立刻起身:“下官明白。招标在即,此时与任大人相见,徒增是非。”
他将杯中残茶一饮而尽,“那下官便先行一步,回去核验漕运账簿。”
林如海则整了整衣冠,待安比槐身影消失后,方才从容步出雅间,向着楼下朗声笑道:“任大人,车大人,真是好巧,竟在此处遇上了。”
他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客套笑容,迎向了那群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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