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两淮盐运使任伯安的拜帖送到巡盐御史衙门时,恰逢第一轮盐引发榜。
中榜的多是些名不见经传的小商号,几家世袭的盐商悉数落选。
林如海握着那张用金粉书写的拜帖,指尖在拜帖边缘无意识地摩挲。
连日的操劳让他清癯的面容更添憔悴,眉宇间的郁色仿佛又深了几分。
安比槐侍立在侧,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请愿书——都是落选盐商联名上书的,字字泣血。
“明日晚宴,为任大人接风,”林如海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你同去。”
安比槐垂首应下,接过拜帖时,注意到落款处那个醒目的莲花徽记。
“下官明白。”
林如海抬眼看他,烛光在脸上投下深深阴影:“任伯安是九爷心腹,为人跋扈。你此去,务必谨言慎行。”
盐运使司衙门的夜宴极尽奢华。任伯安高踞主位,一身锦绣官服,目光倨傲。
“林大人。”他随意举杯,连身子都未动一下,“本官初到扬州,就听说你搞了个什么新政?”
林如海平静回应:“不过是为整顿盐务,多亏贝勒爷厚爱,派遣下官略作调整。”
“调整?”任伯安冷笑一声,将酒杯重重放下,“魏家三代经营盐业,李家祖上出过两位尚书,如今连一张盐引都拿不到,这就是你的调整?”
席间顿时鸦雀无声。几位陪坐的官员连大气都不敢出。
安比槐起身为任伯安斟酒,姿态恭顺:“”
任大人息怒,咱们这也是听令行事,”
“你算什么东西?”任伯安猛地打断,凌厉的目光扫过安比槐,“一个捐官出身的知县,也配在本官面前谈论盐政?”
安比槐垂首不语,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任伯安冷哼一声,挥手命人抬上几个木箱。箱盖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账册。
“这是扬州盐运司三十年的旧档。”他随手拿起一本,重重摔在案上。
“每一笔进出,都关系着千百人的生计!你们这般胡来,是要断送整个扬州盐业吗?”
安比槐垂眸不语,心中却已了然。任伯安这是要借势压人。
任伯安又命人取来一个锦盒,直接推到林如海面前。
“这是几位王爷和国公爷联名的手书。”
盒中是一份奏折和万民书,上面密密麻麻按着红手印。
“盐政关系国本,还望林大人好自为之。”
林如海盯着那些手印,指节微微发白。
“任大人的意思,本官明白了。”
“明白就好。”任伯安站起身,踱到安比槐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安运判,听说你搞了个新晒盐法?”
安比槐垂首:“下官愚钝,不过是想为盐民谋些便利。再加上下官相比各位大人,也只剩下一个埋头苦干的气力,再不勤奋一点,就更不能用了。”
“便利?”任伯安嗤笑,“本官看你是在收买人心!不过......”他话锋一转,“你既然知道自己只剩气力,不若回再想一份晒盐法,或许还能在扬州多待些时日。"
安比槐不卑不亢:"下官不敢贪天之功,得此一劳已是天予。"
任伯安脸色一沉,正要发作,一个侍卫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几句。
夜宴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结束。
回衙门的马车上,林如海一直闭目不语。
直到马车在衙门前停下,他才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
“方才席间,粘杆处的人递了话。”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夜色,“贝勒爷说...新政可以继续,但不能由我们来了。”
安比槐正要扶他下车的手微微一顿。
“是皇上的意思。”林如海扶着车辕,月光在他清癯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皇上暗发上谕,说新政甚好,特简任伯安总揽盐政,即日赴扬。除此之外,还特地召回了两位爷。”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漕船上的梆子声。安比槐垂首立在车边,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
“任伯安,”他轻声重复这个名字,“下官记得,他是九爷的门人。”
“是,”林如海的声音里带着说不尽的倦意,“明日,这扬州城,就该换主人了。”
安比槐沉默片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下官明白了。”
他躬身送林如海步入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直到门扉在他面前缓缓合拢,将林如海略显疲惫孤寂的身影彻底隔绝。
马车启动,辘辘驶离。车厢内,只剩下安比槐一人。他靠向车壁,任由窗外的灯火明暗交错地掠过脸庞。
他指尖探入袖中,摸到了那枚贴身收藏的莲藕木牌,细细地摩挲,冰凉的触感自指尖蔓延,稍稍压制住心头翻涌的炽热情绪。
月光照在盐运使司衙门新挂的灯笼上,那上面赫然绣着醒目的莲花纹样,与安比槐手中木牌的图案,在夜色中隔空呼应。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漕船上的梆子声。安比槐垂首立在车边,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
翌日,衙门贴出告示:盐引发售暂复旧制,新政延期施行。
安比槐坐在值房里,仔细擦拭着那副丹鹤镇纸。
窗外传来盐商们的欢呼声,夹杂着几句早该如此的议论。
林如海推门进来,见他正在整理晒盐法的笔记,不由一怔:“你...”
“下官在核算通州新盐场的数量。”安比槐抬头,脸上看不出喜怒,“既然新政不行,那就先把能做的事做好。”
他摊开图纸,上面详细标注着新建盐池的规划:“按新法,明年盐产量能再增三成。盐价应该能降下一成左右。”
林如海沉默地看着他。这个年轻人比想象中更沉稳,也更难捉摸。
“你就不问为何妥协?”
安比槐放下镇纸,目光清明:“任大人和车大人还未上任前,盐场出过一夜之间被围了上百盐工。若是硬推新政,恐怕要出乱子。”
他顿了顿,轻声道:“下官记得大人说过,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不到,强求不得。”
林如海注视着他良久,忽然道:“你能这么想就好,圣上的心,咱们这些人也只能摸着看。”
一个月后,晒盐法大获成功。扬州盐价应声而跌,百姓交口称赞。
但安比槐却收到一纸调令,迁任通州盐运司同知,即日赴任。
“明升暗降。”林如海握着调令,声音低沉,“通州虽近京畿,却是九爷的地盘。这个盐运司同知的位置,比运判高半级,实权却还不如你在扬州。”
安比槐正在整理这些日子记录的晒盐法要点,闻言笔尖微顿,随即继续书写:“通州也好,至少离京里近些,我这也算回了老家,如鱼入海嘛。”
他将整理好的册子轻轻推到林如海面前:“这是晒盐法的全部要点,大人留着,或许日后还用得上。”
林如海注视着那本墨迹未干的册子,忽然道:“你早就料到会有今日?”
安比槐淡淡一笑,开始收拾行装。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只是要出一趟远门。
窗外,新任盐运使任伯安的仪仗正从街前经过,八抬大轿,前呼后拥。鞭炮声震天响,盖过了所有不该被听见的声音。
安比槐最后看了一眼那枚莲藕木牌,将与它同色的木牌,也收进贴身的口袋里。
通州,确实是个好地方,我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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