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 20 章

夜深,太医令刘珩掩下一个哈欠,他与市光拱手,“今夜,劳中官警醒一些,若起了烧,有气短、气促之症,务必喊来下臣。”

“谨记。”市光郑重道。

刘珩再一拱手,与市光拜别。药童捧着行针的箱箧,紧步跟在身后。

“师傅,这中庶子究竟是何人,为何叫太子殿下落水救她?”药童左右一瞧,压低声音,“我可听说,那条清溪,溪水甚深、甚急,没过几里,便化作一道三丈高的飞瀑。殿下救她,可是冒了极大的险!”

刘珩回过身,狠狠一敲他的脑袋,“噤声!”他用气声挤出话来,“谁叫你整日与那些长舌的松洲兵待在一块?我与你说过多少回,贵人的一应事务,不是你我可以置喙,你若活够了,别害上你师傅我!”

一通重话训得药童没了声,刘珩自个儿却散开了思量。

今日,他是叫那位黑脸的暗卫按在马前,一路颠出了五脏六腑,快马赶到了清溪的下游。一走进被东宫暗卫戒备的范围,刘珩瞪大了双眼。

他身为右太医令,宫中秘闻瞧了没一千,那也有八百。但这一箩筐的八卦中,太子殿下傅玉璋出现得寥寥——他虽荒唐,但不在男女之事上荒唐,他只荒唐他自个儿!

因而,此时此刻,刘珩亲眼目睹傅玉璋紧紧搂着一个女子,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会不会叫东宫灭口?随后,他又想瞧一瞧,太子怀中的女子是谁。

幸而,他是右太医令,他便是来给那女子瞧伤的。他走近一看,那女子正是随行的东宫属官,时临安。

然而,一瞧见伤,刘珩没了别的念头。

只因她的伤太重了。

时临安的重伤有两处。一处在脖颈处,那畜生本想咬断她颈上的血管,可拜后退的几步所赐,时临安没站稳,那畜生也没咬实,它的尖牙擦开一片颈上的皮肤,却将将避开了最为致命的大血管,这才叫时临安捡下一命。一处在腿上,在一处暗涡中,溪水将时临安甩过,叫她狠狠地撞上嶙峋巨石,她只觉钻心的疼痛自腿上传来,疼得她在水中痛呼出声,于是,又被灌入凉水。

刘恒不知道的是,时临安的身上还有一处致命的伤,在心口。只是,他是熟习药理的太医令,并解不了巫蛊之术。

刘珩垂着头,快手扎起时临安颈上的伤口。他又寻来几截枯枝,绑起时临安的断腿。这期间,这位一路上运筹帷幄、不让须眉的中庶子昏沉无力,恍若…已无知觉。

傅玉璋也怕她就此睡去,一时唤她“霁春”,一时又唤她“临安”,颠来倒去的呼唤中,听得出气浮心焦。

刘珩明白过来,为何东宫暗卫只押了他一人前来,这景象,却不好叫其余人瞧见。他垂下眼,只盯着傅玉璋湿漉漉的袍袖,“殿下,”他道,“臣用了外药,还需将中庶子挪入驿所,不论行针、内服,都便宜一些。”

“殿下自个儿…”刘珩垂着眼,看到傅玉璋玉竹一般的手上,细密的擦伤,“自个儿也得瞧瞧,是否受伤。此处的溪水乃雪山所融,寒气过重…”

“孤知晓了,”傅玉璋道,沙哑的嗓子不知是冻的,还是吓的,“点杠,”他唤道,那名将刘珩押来的暗卫跪在他身前,“你送中庶子回去,孤的手僵了,怕抱不稳她。”

刘珩听了,在心中叹下一口气。都道傅家出情种,他算见到了。

旁观的刘珩如此想,局中的傅玉璋却陷入一片迷茫。

目睹傅玉璋纵入湍溪的人都以为,太子殿下爱惨了中庶子,不然,谁能不顾尊贵的身份,涉险救人呢?

岸上站了一圈东宫十卫与松州兵,有的是比他骁勇、识水性之人。

然而,看到时临安落入水中的那一霎,傅玉璋的心里再想不到其他,甚谋划、调度全无,只余最本能的反应——跟着她,去救她。

他见过她挺直脊背,没入阴森的牢狱。他不可再见她涉险,却无动于衷。

早一些时候,吐蕃王寻他。

吐蕃王上瞧下瞧,最后无奈一叹,“你的母亲叫姓‘时’的带去了金陵,”他道,“如今,你也叫姓‘时’的迷得五迷三道,当真是我家欠了姓‘时’的一家?”

傅玉璋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至亲之人,“舅舅…”他唤道,脑中却一片混沌,不知要说甚。

“你手里的人自不会瞎说,我瞧着,石磊也吩咐了松州兵,也不知是否管用,见着的人实在多…”吐蕃王拍了拍他的肩,“所幸,此地路远,真有闲言碎语,亦传不到金陵。不过,玉璋——”

吐蕃王看向他,问到他的心坎上,“你是如何打算的?”

“她的身份也够,若想纳妃,她…”

“不,”傅玉璋尚未分清心意,却依凭直觉否定了这一提议,“她不愿的,亦非我所愿。”

“为何?”吐蕃王问道。

是啊,为何?为何救了她,却分不清心意?

傅玉璋想起上一世。

上一世,他与时临安相伴五年。两人心中霁月清风,却架不住旁人将污水泼来。

有人道,青州的王家休了时临安,正是发现东宫与中庶子的一番情缘,忍受不住,故而有此举。亦有人道,傅玉璋去一封书信,勒令时临安还朝,生生拆散一对恩爱的小夫妻。

总之,说甚的都有。

有时,时临安听了新说法,觉得得趣,还会学来与他分享。二人一面煮茶,一面分说戏谑,是艰难岁月难有的乐趣。

所以,这一世呢?峨嵋岭的那一夜,他叫三只枇杷扰得,做尽光怪陆离的梦,他的心中真如他想得那般清明?

见傅玉璋答不上来,吐蕃王不再逼他,他留下驱寒的汤药,走出门去。

同样的问题,也困扰着时临安。

三日后,她自昏迷中醒来。阿扎林逋送来府中婢女,将她服侍得贴心。

一众相熟的,不相熟的,或隔着屏风慰问一番,或托人送来挂念,只有拼了命救人的傅玉璋,既未前来,也不曾递过一言一语。

市光倒是来了,陪了她半晌。他未提起当日的惊骇一幕,只道:“月琅达已叫人看起来了,她无事,连风寒都不曾得。她问了你几遭,大约是感念于你危难之中还推了她一把,她想通了,待你好一些,便为你解了蛊毒。”

想起这个杀器,时临安也是头疼。诚然,留她在身旁,一面是看透她的背后有袁氏一党的身影,若舍了月琅达,他们定要送来后招,便不如留下尚且天真的月琅达,好应付一些。一面也是怜她孤弱,一个受尽娇宠的姑娘,一夕之间没了阿爹、阿姊,若他们再不帮她,可叫她怎样撞开南墙?

只是,百样算尽,没料到月琅达会巫蛊之术。这是她穿越之后吃的最大的亏,她当记住。

时临安在市光的掌心划出一个“好”字。颈上的伤口邻近血管,太医令叫她暂且莫开口,好一些再说。

临了,市光凑近了她,“这几日,殿下忙着为吐蕃王送行,亦与布政使、松州府知府商讨在此地建立互市的细处,还有谭子健,早叫人看起来了,正在审问…”

他说了一通,终于说到关键之处,“殿下忙得脚不沾地,”他道,“不是不想来看你,你别多想。”

在时临安一番无语的眼神中,市光自觉为傅玉璋做了一件大好事,他团团一拜,心满意足地离去。

夜已深黑,婢女掩好床帐,熄了火烛。

时临安看着弦月从窗户的底端爬上了高处,依旧没有睡意,她只觉是白日睡多了,醒了精神。

这时,屋门被轻轻推开。时临安以为,是婢女进门添水,以防她半夜口干,她便阖上眼,没有做声。

然而,脚步自门口踏来,在她的床前停了许久。时临安正觉得奇怪,欲睁眼一瞧究竟,床侧一低,有人坐下了。

这下,时临安再不敢睁眼——她生出直觉,知道这人是谁。

不是说,这人忙死了,忙到挤不出一丝闲暇?不是说,这人如松如月,最是皎皎,为何会夜探深闺?

傅玉璋的身上萦绕着秘密,时临安猜不透,看不明。

傅玉璋坐在时临安的床前,看眼前的一张苍白的面容。

他知道,他不该来的,更不该在此时,以这种方式前来。若叫人发现了,时临安的名声算是完了。

因而,他只带了点杠,连市光都不曾知晓。

市光说,她好了许多,能饮下水,亦可喝一碗薄粥,伤口已在愈合,即便是蛊毒,月琅达也答应解开。

不仅是她身上的伤,西南边境的局势,东宫面临的困境都在一步一步好转。但他不觉心安,他总要看一眼她,眼见为实。

傅玉璋呆的时间不长,他也没有做出任何不妥的举动,他真的只是坐了坐。

最后,他似乎叹了一口气,从袖中拿出什么,放在时临安的枕边。随后,便轻声走了出去,一如他来时那样。

待一切重归寂寂,时临安睁开眼。

她拿过傅玉璋放在枕边的物事,是一串念珠。

只见凤眼菩提作弟子珠,绿甸子与蜜蜡作隔珠,佛头处是一课大而圆的天珠,另有南红珠子、银饰结成穗子,垂落下来。

时临安拾起锻成铃杵样的银饰,那上头刻有藏文。不过,时临安不识藏文,并读不懂写了甚。

她将念珠盘在腕间,再往外头瞧,月亮已升的高,越过了窗户的最高处,再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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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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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王楠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