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 50 章

一直到入夜时分,时临安体内的药力才消解下去。

她从冷水浴中起身,披了一件家常的白衫,一头半干的发垂散着,衬得一张无甚血色的脸更加荏弱。

陈氏道,傅玉璋尚未离开,还等在书房。

时临安正欲去找他,陈氏拦住她,拿来一件披风,又将兜帽戴在她的头上,“湿发未干,便去吹风,怎的这般不当心?”又抚了抚她苍白的面容,心中有密密的疼。

如她这般的年纪,如她这般的出身,怎的会有小娘子,身边既无贴心的人照料,又无长辈看顾,即便吃了这样大的亏,都只可生生地往肚中咽下。

当年,她也是叫时熹,叫张神爱,叫整个张家捧在手心的小丫头。

“去吧,二舅母给你炖了汤,回来记得喝。”陈氏道。

“好。”时临安抱了抱陈氏,应道。

她拿了一块擦头的布巾,推开书房的门。书房未点灯,傅玉璋坐在临窗的塌上,窗棂的影子投在他的面上、身上,叫他多了几分莫测的气息。

他的手中握了一串珠串,串珠一粒一粒地转动,在白玉一般的指尖承载隔世的祝祷。

时临安走过去,一直走到傅玉璋的身前。

傅玉璋抬起头看她,许久,他才喃喃道:“霁春。”

时临安的唇边牵出一丝笑,她将手中的布巾递给傅玉璋,“殿下,帮我擦干头发吧,”她道,“若不擦干,叫风吹了,会头痛。”

她缓缓坐到地上,又将身子伏于傅玉璋的膝上。

傅玉璋将珠串放到一旁,接过布巾,为她擦干头发。

一时间,屋内无人说话,只有布巾与头发摩擦,发出轻微的声音。

时临安一手垫在傅玉璋的膝上,一手拿起一旁的珠串。她总觉得这珠串眼熟,于是抖落衣袖,露出自个腕间的那串凤眼菩提珠。

她比对一番,确认二者仿佛。

“这是一对珠串?”时临安扭过头,问道。

傅玉璋用手试了试她的头发,确认已经干了。他又用木梳梳过,将垂落的头发笼到时临安的背后。

“嗯。”傅玉璋道,“这串本给了晋帝,母后临终前,要了回来。我便一直戴在身上。”

未在傅承临的跟前,傅玉璋对他的称呼又变回“晋帝”。

时临安将串珠带上,傅玉璋的那串要大许多,长长的穗子垂下,显得她的腕子格外伶仃。

她的手被傅玉璋牵过,又十指扣起。一只手被凉水浸得冰冷,一只手有和煦的暖意。

“霁春,对不起。”傅玉璋道,“又叫你身陷险境。”

若没有今日的遭遇,时临安或许只会理解成,她曾在松州府落水,那也是性命垂危的险境,因而今次,傅玉璋用了一个“又”字。

然而,那一日,她在即将昏迷之际,听到傅玉璋说了“我再不能让你失了性命”。她那时便觉得奇怪,傅玉为何不再自称“孤”,为何又说“再”。

只是她精力不济,后头又一桩事接着另一桩事,她便渐渐忘了。

如今,她将细节缀连,拼凑出过往的一角。

时临安垂下头,将脸侧紧紧贴在傅玉璋的膝上,长发随着她的动作散下来,遮住一边的眼角,亦遮住她面上的神色。

“殿下,是我自愿的,我想彻底了断与王市杭的婚约,”自然,这半句话是替“时临安”说的,“况且,我知道点杠在左近,出不了岔子。”

是啊,傅玉璋亦知晓,点杠一直跟在时临安身旁。仅是宫中的腌臜,并不大能伤得了她。可听到叶九玉传来的消息时,他依旧惊得手中一颤。

他应付得了再诡谲不过的朝堂争斗,亦不惧暗地里的刀剑相向,可他再不能见时临安陷入半分的险境——因为前世的愧怍,也因为这一世,他不能再忍受茕茕一人。

果真,情深叫人有软肋,可他甘之如饴。

“再不会了。”他承诺道。

时临安松开与他十指相扣的手,又取下腕间的珠串,替傅玉璋戴上。

“殿下,”她仍旧没有抬头,视线垂着,似盯着珠串中浓翠的绿甸子,“为何对我这般好?”

“为何…”她停了停,犹豫片刻,“为何,欢喜我?”

时临安的语气平静,人亦亲密地伏在他的膝上,可傅玉璋莫名觉得,她的这一问题,似有几分落寞。

傅玉璋扶起她,想要直视她的眼睛,以便读懂她未说出的心思,“霁春,为何这般问?”

时临安一笑,“殿下莫忘了,今日是上巳宴,本就是许多郎君、娘子的定情之日,”她的声音中带上一丝娇俏的意味,“我这般问,怎的了?”

傅玉璋又盯着她看了一瞬,直到确认她并无反常,这才搂过她,将她的额头贴在颈侧,“霁春,你我相伴恁多年,你见过我落魄、颓唐的日子,亦伴我重新振作,与袁氏周旋。”

“你比任何人懂我、信我,我亦如此。”

“我欢喜你,胜过任何人。”

听着这般衷情的倾诉,时临安的心中酸涩异常。傅玉璋有他的隐秘,她又何尝不是?

时临安的手愈发的凉,她将掌心贴上傅玉璋的胸膛,似能体会“时临安”在王市杭的怀中,一步步走向情之末路的心情。

过了许久,十五的月亮渐渐升入中天。时府众人歇下,院中再无零星的响动。

时临安收好心情,与傅玉璋说起“时临安”透出的消息。

自然,她不可说,这消息来自她身体中的另一个灵魂。

“对了,殿下,”时临安直起身子,她将锅推给了王市杭,“与王市杭周旋时,他说漏嘴,提到伏龙山、荷万山、云门西山三座山。”

“或可叫中邦仔细查查。”

这是正事,傅玉璋喊来暗卫,自金陵城中星夜兼程地递出密信。

又过了半月。《金陵十二时辰》的印院迎来一位故人。

只见她终于脱下洗得发白的襦裙,换了一身天青色的衣衫,显得整个人如新生的柳叶,朝气,蓬勃。

“大人。”印院的主事行了一礼。

薛友香未应考庶吉士,直接入了礼部观政,暂无正式的官职。因而,印院的主事只称她一声“大人”。

薛友香考中进士后,未参与一应的同门的聚会,反是风餐露宿,回了一趟竹溪县。

废除岁供后,因岁供获罪的人家已被赦免。薛友香替阿爹、阿娘重修了坟茔,又在家中的供案前长跪一夜,这才收好行囊,锁好院落,回了金陵。

微薄的晨雾中,她回眺生她、养她的小院,颓败的院墙已被县中派人修缮——她是进士娘子,自有乡人奉承。可她知道,小院再不是之前的小院。她亦不会再回来。

一日前,她刚回金陵,将将踏入城南的正阳门,便叫越叔拦下。

越叔领她回了时府,时临安早在院中等她。

“可算回来了,”时临安道,“正有事托你去做。”

正是时临安的一番交代,薛友香在今日的傍晚回到印院,回到这处教了她许多世情,亦帮她一纾羞涩钱囊的印院。

一直到酉时,案上的灯花一爆,院外走来一人。

薛友香抬头,入目的是一位满面胡髯,风尘仆仆的男子。

这是…谁?

薛友香蹙起眉。时临安与她交代的,是叫她与江正道一道,写出明日刊载于《金陵十二时辰》的话本故事。

眼前这位,是江正道?

是那位永远风流,永远倜傥,秦淮河的花魁沁娘的闺中密友,兰生公子?

江正道自薛友香蹙起的眉间读懂她的腹诽,“呀,呀,”他垂起脏兮兮的宽袖,遮住自个的面容,“竟叫小娘子看到了本大人未梳妆的模样,娘子可要对在下负责了。”

薛友香与江正道接触不多,可仅有的几次,每次都被他留下深刻的记忆。

在她的印象中,江正道嘴里能跑马,脑中能养鱼,算不上多正直、靠谱的人。

她也曾疑惑,这样的人,当真考中了上一科的二甲第七名,当真是称职的东宫右庶子,户部郎中?

于是,今晚的江正道为她上了一课,教会她切不可“以貌取人”。

江正道取出袖中的几页纸,“一路无事,我草拟了几句,你且瞧瞧,”他递给薛友香,“自然,你做了几月的主编,最知晓金陵城中,大伙爱听甚。”

“请你润色一番。”

薛友香接过几页信纸。许是因在赶路的途中写就,江正道的字迹潦草,薛友香仔细辨认一番,有些艰难地读完全篇。

文中,江正道塑造了一位沽名钓誉的高门公子,他瞧着万事从容,诸事不挂碍于心。可暗地里,他最是热衷权势,做尽叫人不耻之事。

一日,金陵城中的高官递来烂枝,那公子兴冲冲地接过,成了高官在外地的爪牙。他们贩卖私盐,渔利百姓,自个府上堆了山一般的珍宝,却叫本就贫苦的百姓承担因他们而减少的盐税。

江正道用词浅显,几笔便勾勒出鲜活的人物。薛友香不必大改,只在细微处添上几笔。

待一应事毕,薛友香欲与江正道交代一声,却见他早已歪在榻上睡去。

薛友香轻手轻脚地出门,将印本交与主事,请他交代付梓之事。

随后,自个拿了一张薄毯,回了屋内。

三月底,金陵的夜晚尚有凉意。

薛友香将毯子盖在江正道的身上,瞧见他脸上因连日赶路留下的泥渍与汗渍。

江正道翻了个身,无意中将胳膊碰到卧榻的围栏,他“嘶”了一声,痛呼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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