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念周身散发出锋利的气息，感受到这一变化的同学们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后半个教室里，仿佛连空气都沉重了几分。
长久的寂静中，站在门口的女人又拢了下头发，即便笑容已逐渐僵硬，但还是抿嘴翘着唇角，遥遥看着最后一排的角落。
任念最终还是开了口。
顾蒋舟看他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生人勿进的冰冷气场收敛起来，漆黑的瞳孔幽深一片。
椅子被拉开，脚垫擦着地面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我就不去了，你们吃，算我请的。”
少年修长的背影消失在了门边，走之前还不忘给他们这群刚认识没多久的新同学留下一顿饭。
礼数周全，令人如沐春风。
不过念神这顿饭最终还是没有请成。
顾蒋舟站在他们学校占地面积上千平米的食堂前，仰头望着十米高的楼身上硕大的“启航楼”三个大字，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
田向上还在感叹：“周末住校也就这一个好，食堂清真窗口免费开小灶，今天晚上好像是汤圆来着……”
顾蒋舟忍住嘴角的抽搐，指着放假期间人流量骤减的食堂问道：
“这就是你们说的，启航楼大酒店？”
一行人里就两个女生，闻娇语挽着顾蒋舟的胳膊，自然地说道：“是啊，菜品丰富，价格亲民，同学聚会的不二选择！”
一伙人哄笑着往里走去，唯有曹文榜走到门口的清真窗口，端起一碗免费汤圆，叹息道：“唉，我有些后悔了，刚念神是不说他请客来着，好不容易有次一傍大款的机会，就这么如流水一般逝去了。”
闻娇语凑到窗口冲里面打饭的阿姨问了句汤圆什么馅的，得到“花生芝麻都有”的回答后，也端起一碗，偏头看着曹文榜说道：“实不相瞒我也有些后悔了。”
田向上端起餐台上最后两碗汤圆，也跟着叹息道：“我也后悔了……”
走在最后的梁国栋等在窗口前，看着阿姨拿起空碗，颠着碗大一个勺最后就落三个进碗里，委屈巴巴地伸手接过，道：“你们也不早点说，现在来都来了……”
曹文榜再次叹息：“来都来了……”
闻娇语道：“来都来了……”
田向上把手上多的一碗汤圆递给顾蒋舟，麻木地跟风：“来都来了……”
顾蒋舟接过汤圆道了声谢，一言难尽地看着唉声叹气的几个人，“你们不至于吧，就一顿饭……”
曹文榜双手端着那一小碗免费汤圆，神色幽怨：“怎么不至于，就咱们学校大马路对面那家西餐厅，一份牛排三百起，少吃这一顿那可是四位数的损失啊……”
“唉，”田向上叹了口气，看向顾蒋舟，眼神带着难以言说的忧伤：“你们这种富贵人家的小孩，不懂！”
顾蒋舟：……？？？老娘过过的穷日子才是你们这些温室里长大的花骨朵难以想象的好不？
而此时四中对面那家一份牛排三百起，少吃一顿亏损四位数的西餐厅里，任念直视着对面垂眸翻看菜单的年轻女人，神色冰冷。
左白草轻声细语地同侍者交代牛排要全熟的，末了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
她抬起头，嘴角的笑意肉眼可见地僵硬起来，看了眼任念面前的桌上依旧合拢着的菜单，深吸了口气，尽量和缓地问道：“想吃什么？不看看菜单么？”
任念拿起面前原封未动的菜单递还给旁边的侍者，“我不吃，坐会儿就走。”
侍者愣愣地接过菜单，面上浮现出一丝为难地神色，“先生，我们这……”
左白草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微笑着说道：“和刚才点的一样吧，谢谢。”
侍者收好两份菜单，躬身留下一句“祝您用餐愉快”后，掀开厚厚的帘子走了出去。
西餐厅里冷气很足，哪怕是在厚重帷幔隔断下的隔间里，也依旧给人带来丝丝寒意。
任念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对面的人，“你来干什么？”
没有外人在了，左白草呼出一口气，再也挂不住脸上的笑，神色间露出淡淡的疲惫，可开口的语气还是温和的：
“我来接你回……回家里去，也看看你适不适应四中这边，要是不适应……就还是转回来吧，你要是不喜欢我在家里，我可以搬出去住，只要你觉得高兴。”
任念便头嗤笑一声，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嘲讽：“我觉得高兴……”
左白草脸色白了一白，沉默地表示着自己的妥协。
“你以什么立场跟我说这些话？”
任念漠然地看着她，以更加尖锐的方式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边：“你有什么立场跟我说这些话？”
左白草面色更白了，任念看着她这个样子，嘴角抿出一道锋利的直线。
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起身便要离去。
左白草崩溃地叹了口气，一直以来和缓轻柔的声音也在逐渐累积的烦躁中变得急促：
“你要我怎么样？非得我打掉这个孩子你才高兴？”
任念起身动作猛的一顿，然后单手撑在桌面上，小臂肌肉绷紧，缓慢地站直，以俯视的姿态，轻声道：
“你说什么？”
左白草回过神来也自觉失言，有些无措地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任念的追问接踵而至：“那你是什么意思？”
左白草心中懊恼，她来不是想把事情搞得更糟糕的，慌乱之中只想着怎么把话圆过来。
任念却是一个字也不想听她说了，径直掀开厚重的帘子走了出去。
……
顾蒋舟吃过四中周六晚特供留校生的“豪华晚宴”，内心依旧没一点儿痛失四位数大餐的感伤之情，和其他几人告别后，独自一人，溜溜哒哒往校外走去——校内超市没有她以前常用的那款中性笔，她准备去校门口小吃街上的文具店看看。
所谓的文具店，其实是一家装修十分小清新的精品店，周六晚上出来逛的人挺多，精品店里头几乎被四中的学生挤满了，大部分都是妹子。
顾蒋舟不想往人堆里扎，打开手机搜了下，外面大马路对面好像还有一家文具店，于是收起手机准备去看看。
走到路口的时候正好人行横道绿灯变红灯，顾蒋舟缩着肩膀低头穿过从对面涌来的人群，走到马路牙子上一抬头，和跟在大部队后面、踩着红绿灯尾巴过来的任念撞了个对脸。
两人脸上均是惊讶的神色。
顾蒋舟正要抬手打个招呼，对面的人先说话了：
“吃饭吗？”
顾蒋舟眨巴了下眼睛：“……哈？”
……
四中这片地方处在新老城区的交界处，严格来说是落在老城区的地盘上的，隔着一条沥青路面的双向八车道，往里是坑坑洼洼的石板路和纵横交错仿若迷宫的羊肠小道。
顾蒋舟晕头转向地跟在任念身后，七拐八拐走了十来分钟后，前面的人停下了脚步。
天色渐暗，已经是可以开路灯的时候了，最近的一个拐角处立着一根漆皮斑驳的灯柱，上面的灯已经坏了，旁边的店家从店里牵了根电线缠在上面，挂着一个灰扑扑的钨丝灯泡，昏黄的光线照亮了半边门脸。
这是一家土火锅店，浓厚的香味隔着三米远也能闻到，铁灰色的卷帘门上头却是光秃秃一片，连个招牌也没有。
是顾蒋舟熟悉的那种，藏在街边巷尾、犄角旮旯里的小破店风格。
而这地方居然是任念这个少爷带着她找过来的，顾蒋舟总有种两人拿错了剧本的感觉。
走近之后往里一看，这大夏天的，吃土火锅的人居然还不少，大约因为实在是太香了。
坐在塑料方凳子上，超大功率的电风扇将邻桌热腾腾出锅的浓香吹过来，刚刚吃过饭的顾蒋舟居然还真觉得饿了。
这家连墙皮都有些脱落的破旧小店也不知道已经开了多久，经年累月下方木桌子都已经有了包浆，白白净净的小姑娘毫不嫌弃地将胳膊肘往桌上一搭，撑着脑袋神态自若地左顾右盼。
胖胖的老板娘从后厨里走出来，先把手上的两盘菜放到隔壁桌，看见来人了扯着大嗓门招呼道：“自己看菜单啊，点好了喊一声就行！”
说罢一点儿不停留，健步如飞地又往后厨去了。
顾蒋舟偏头看向桌边墙面上A4纸打印出来的菜单，纸页泛黄边角卷曲，上面还用蓝色圆珠笔改动了几个价格。
任念看着她，这会儿冷静些，才想起来问道：“你没跟他们出去吃饭？”
“啊……”顾蒋舟将视线从菜单上挪开，把“启航楼大酒店”背后的真相解释了下，本来以为会换来对面这人一声轻笑，结果任念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然后又说：“抱歉，还以为你没吃饭。”
“这倒没事儿，”顾蒋舟揉了下肚子，实话实说道：“我现在真有点儿饿了。”
少年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顾蒋舟接着道：“这家老火锅太香了，你以前在这边住过吗？怎么淘到这家店的？”
少年的神色终于柔和了一些，说道：“我姐以前在四中读，小时候跟她来吃过几次，这地方挺偏的，当时还专门记了下怎么走。”
顾蒋舟赞同地点点头：“是挺偏，我还以为你要把我拉去卖了。”
任念终于笑了下，没接这句话，头往菜单的方向偏了下，说道：“想吃什么自己点。”
顾蒋舟扭头看菜单，心说不容易啊，终于笑了。
土火锅的底料都是提前做好的，点了之后很快就端了上来，放在桌面中间下凹的小灶上，火点燃后咕咚咕咚冒着热气。
店里空调开到最低，外头还有大电风扇吹着，吃着热腾腾的火锅，倒也不至于满头大汗。
顾蒋舟吃了一会儿就撑不下了，拿着筷子挑不锈钢小碟子里的酸萝卜丝，一根一根吃着玩。
任念没吃多久也停了筷子，顾蒋舟看得出他没什么食欲。
不仅没食欲，话也不怎么说，一顿饭吃地安静又沉默，顾蒋舟憋了这老半晌，赶在他把筷子放下之前抢着问了句：
“晚上怎么没跟你阿姨出去吃饭？”
这话问的太不见外，顾蒋舟咽下嘴里嚼了半天的酸萝卜，心里难得有了些忐忑。
任念放筷子的动作一顿，木筷和瓷碗边沿轻微的磕碰声过后，他抬起头。
隔着氤氲的水汽，顾蒋舟看不清少年眼中的神色，只听见对面说话的语气格外平静：
“她不是我阿姨，她是我小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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