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趴在毯子上引颈受戮。
等来的却不是刺入身体的长矛。
只听来人道:“爷,属下来迟了。”
我骤然睁开眼睛,看见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灵澄。
他不是编入祝长舟兄长麾下了么?怎会出现在此处?
他走上前来扶我,主动解释道:“二公子差人往北境运送辎重,我听闻爷将将起行,便领了这趟差事。”
我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你叫我什么?”
“爷,”灵澄小心地扶我半靠在榻上,“我是陆氏门人。”
我不解道:“你不是自幼生长于道观?”
灵澄答道:“回爷的话,属下名为青霜,这张脸乃是易容。灵澄因发现‘哑师兄’灵汨是朔荇探子,被其杀死。”
我脑袋有点乱:“不是灵汨杀死了朔荇细作么?”
“并非如此,”灵澄,不,青霜道,“真正的灵汨就是那个朔荇细作,我师兄——也是陆氏门人——杀死灵汨后,易容成灵汨的样子在道观中,一直等爷到来。”
“你师兄?”
“属下不知他的名姓,他是我的‘上头人’,我与其他门人和大先生通信皆是通过他。他只让我叫他师兄。”
大先生?我发觉原身的身世确实不简单。
只是不知,原身在“陆氏”中,担任的是什么角色?
但我此刻不敢再搬出失忆的托词。扮作他人让观中人都未察觉,这个青霜显然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听他言语“我”从前不认识他,那他未必对我有多忠诚,他效忠的是“陆氏”。若我与他讲我真的失忆了,之后他拿信息差诳瞒我,我岂不是陷入被动?就算他不如此,被其他陆氏门人,特别是那位大先生得知,我还是会面临一样的困境。
当初与祝家人不惮承认失忆,是以为他们对我的过往并不熟悉,也不介意。如今看来,不知是一招好棋,还是坏棋。
青霜又道:“爷的钱袋是属下寻来。”
我恍然大悟,是了,当时青霜被洒扫道人打了一掌,正在祝府养伤。虽说在府内较为方便行走,但躲过祝家巡查,也说明他武功不容小觑。
这么想来,洒扫道人打青霜,好一出周瑜打黄盖!往祝家军里塞人,果真没被怀疑。
我听出了青霜的邀功之意:“今日救我之功一同算,祝府会与你赏功。”
我光明正大地借花献佛,毕竟我手头除了月例银钱,根本没有拿得出手赏的物什。
青霜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谢爷赏赐。”
我状似无意地问:“纸条也是你塞的么?”
“是师兄交代属下呈与爷的,”青霜道,“他言说爷见了自然明白。”
我不明白!
我有苦难言,还得强装老神在在地转移话题:“不错。如今如何出县?”
青霜回道:“爷放心,都主已遣塘军探路了。军中皆知我在观中与爷有旧,故可独自见爷。清剿乱贼后,我言说爷喜清静,将辎军拦在马车五丈之外——还望爷恕青霜擅专之罪。”
说是请罪,实际又是邀功。不过他这事做得妥帖,我也不吝夸赞:“不错。贼人可有活口?”
青霜听了这话,干脆地往地下一跪:“无有。几个贼人见不敌,皆自裁了,属下无能,没有拦住。”
我晃了晃神,青霜跪的地方,紫述也跪过。当时她说什么来着?她说“姑爷,他服毒了”。
好一个轮回。
我道:“起来吧。”
青霜偷觑了一眼我的神色,道:“若爷没有差遣,属下传都头来见。”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这个时空的军队编制我并不了解,不知道这个“都头”是多大的官职,手下掌多少兵。
至于这个塘军,多半与我在我的时空所知的塘骑职能相似,是侦察通信兵。
青霜出了马车不多时,车外就有人朗声道:“蒋猛见过陆公子。”
我心想,又是一个人精。我无职无爵,因此他不自称“卑职属下”;他被祝长帆所遣,多半是祝家门人,却不叫我“姑爷”,是因皇帝不喜祝家有所谓的“祝家军”,他自然不能按祝家人的称呼叫我。
我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如今身心俱疲,勉强提声道:“辛苦。”
蒋猛道:“陆公子好生休养,待塘军探明前路,便从北山离县。”
是了,先前人手不足,不敢冒险,如今军士已到,自然可以“一力降十会”,不必劳心思虑对策。
我有意多学一点,便问道:“塘军如何探路?”
蒋猛答道:“五人一伍,交替前行,以旗为号。”
虽然他说得简单,我曾经学过一点相关知识,也算明白他的意思。即是,每五人编成一个小队,第一队先行,到某个点停下,摇旗为号。若是这段路没有问题,下一个小队越过第一队到下一个点,如此交替进行,确保安全的同时信息能够及时传回。
我其实对古代军事不算太了解,此次跟随祝长舟去戍边,说实话我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
我不好让蒋猛的话落在地上,便回他:“好。”
蒋猛说:“公子且宽心。”
他太过精明,以为我不信他才问这话。
我索性也不解释,只是沉默了一会,哑声道:“替我……收殓忠骨。”
那边也沉默了一瞬,旋即道:“公子,是就地葬埋还是?”
我道:“山前开的什么花?”
“是璮花。”
“好看么?”
蒋猛实话实说:“回公子,零落成泥,算不得好看。”
“是么,那便罢了。近处可有福地?”
想来也是我难为他了,又不是风水先生,哪里晓得这许多。
没想到蒋猛真能说出二三:“听闻落璮城生璮县有个传说,是讲前朝大将周鸣生于此,其少年时有一日梦见神女授兵法七七四十九部,埋在山上璮花开处。周鸣醒后上山,果然见四十九朵璮花,往下一挖,每朵花根下都埋着一部兵书。此事惊动了皇帝,与周鸣深谈后,发现周鸣参透了兵法,遂以将军命之,周鸣果然所向披靡、无往不胜。后来,周鸣魂归故里,坟头开出四十九朵小璮花——这也是生璮县名字由来。那时军中人人以簪佩璮花为美,死后坟前也种上璮花。猛不懂如何寻福地,只是见北山璮花繁盛,虽说半山尽毁,但仍有留芳。”
蒋猛这名字五大三粗,谈吐却不俗。
只是这个故事,或许是我阴谋论,我怎么听都觉得字里行间都透着“炒作”的气息。或许是周鸣自己写了兵书却无人问津,因此编了个故事货与帝王家。
但这都是往事了。
我道:“好,便安葬在北山上罢。”
蒋猛道:“是。”
于是,搬动重物的声音在马车周围响起。我后知后觉地泪满襟怀。
当年,晴雯死时,贾宝玉作《芙蓉女儿诔》以奠。我与紫述也算主仆姊妹一场,可惜我才疏学浅,竟作不出半字。
便是其他未曾交言的死去的祝家人,我也不知在与他们的在天之灵说什么好。
直到青霜来送吃食,我才缓过神来,擦了擦泪痕,让他进来。
青霜还带来一个消息:“爷,北山下,好像有个山洞。”
“山洞?”
“是军士葬人时觉得不对劲,现在还在挖,”青霜道,“山塌得如此厉害,许是有一些火药藏在洞里。”
这山洞用来藏军火?我不知这个时空火药技术发展到哪一步了,是不是稀罕物,但如果不是官方的仓库,藏火药是什么心思就昭然若揭了。
先前得知这是周元帅的故乡,前朝又出了姓周的名将,可见周氏是当地绵延已久的世家大族。
皇权最厌这种地头蛇,却一时半会不能连根拔起。
能不能利用窝藏火药这一点,引皇帝与周元帅相斗?
但我思索不出完全置身事外的办法,又不敢轻举妄动。我不由得又想,若是我真的被杀死在这里,谁会得利?
届时,祝长舟还处在爱夫人设里,自然要来彻查。她此次从京城去北境,不曾经过生璮县,杀我是为了请她入瓮?说不太通,截杀的办法多的是,为什么非得是生璮县?
难道与“陆氏”有关?
我收敛心神,重新往火药本身上想——炸山是蓄谋已久还是一时失察?
蒋猛此时恰好来报:“公子,挖出了山洞,很深,有火药残留,已经遣人报知衙门了。”
我口中说着“知道了”,心里却想:衙门站的是哪一队呢?周氏还是皇帝?
先前离县不让衙门开道,是不信任,左右都要随军走,自己的塘军更放心。如今挖出火药洞,知情不报的话,一顶“包庇”的帽子扣下来,我十张嘴也说不清自己并非包藏祸心。
县令来的时候,我正在闭目养神。看在祝府的面子上,他来与我问候一声。县令表现得对这边发生的事很惊讶痛心,隔着帘子,我并不好判断他究竟在想什么。
但绝对不会是毫不知情。
县令道:“哎呀,哪里能让陆公子在外受风,快请去衙里坐坐,不然小人也不好和侯爷交代啊。”
话说得热情恭敬,我却十分警惕:“好意心领了,我们安置好亡者便起行,不必麻烦。”
县令又劝了几次,我始终推脱,他也无法绑我过去。
终于,蒋猛来报,在稍远的一片山谷安葬好了死去的人。
我让青霜搀我,认认真真给他们行了礼,摆上了璮花。
且在此处安眠,往后的骄阳也好、风雨也罢,我都会带着你们的那份一起走过。
马车在山间颠簸,萧瑟的秋风穿帘而过,血气和生璮县都渐渐被留在了车辙后边。
一路无话,辗转半月终于到了镜湖城门口。
本章章节名取自白居易《梦微之》中“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一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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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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