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不同于以往一点小病要病十天半个月,经过宫女太监的精心照料,牧潇湘很快好转了。

虽然头脑还有些昏沉,但行动还算自如。

清醒过后,现实固然残酷,但看着眼前焕然一新的冷宫心情确实变好了。

听到传召,他注视着轻轻摇晃的碧玉珠帘,起身任由宫女给他套上厚厚的纯色大貂。

这才入秋,身上的衣服有些笨重,牧潇湘只好一步一步慢慢走,拖地的衣服被侍从挽起,避免溅到地下脏污的雨水。

坐上轿子,牧潇湘面色淡漠地看着里面细细铺好的软垫。一边放着金丝碳手炉,着实不是阶下囚皇帝该有的待遇。

但这样的待遇他已经享受两天了,他的心情早已从自己即将被看上的震撼排斥,变成躺平享受。

这幅身体和他现代的身体一样虚弱——或者说,这正是他自己的身体。

这是先天的亏空,只有用珍贵的药材细养,才能堪堪吊住一条命。

幼时父母曾去庙里找算命的看过,那老爷子给他看过后,神色复杂,不愿意多说,只叫他们好好准备后事。

父母再三询问,要给他加钱。老人脸上满是皱纹,拒绝了钱,看着他天真烂漫的脸,还是多说了两句。

“他是不该出生在这里的人,所以精气缺失。人少了那股气,身体就像气球上被戳了个洞。你只能用药让气漏得不那么多,却没办法堵上那个洞啊。”

说完,不等被抓住,老人扭头隐入熙熙攘攘人群,不见了。

那时的牧潇湘清亮的眼里映出父母陡然脆弱的身影,一向坚信孩子能被治好的父母,好像一瞬间老了几岁。

所幸,最后十九岁的他,躺在病床上,在为数不多的清醒中,恍惚看见了母亲微微鼓起的肚皮。

这样也好,这样就好。他想,父母会有第二个健康的孩子,不会为他伤心,这很好。

他的人生已经活过了十九年,如饥似渴地阅读父母能为他找来的各类书籍。虽然未能亲眼见过祖国美丽的河山,但也在报纸,图片,书籍中阅览过世界的变化,独自探索过浩浩荡荡的历史。

轿子停了。牧潇湘从回忆里回神。起身顺着放下来的梯子走下去。

今日的天气回暖,天光照在积水上,折射出粼粼细碎的光。

他面前是气势恢宏的大殿,青砖绿瓦,飞檐反宇,两侧守卫森严,目光如炬。木柱上隐约可见没擦干净的血痕,是新鲜的痕迹。

这里是议事的乾清宫。

远处是大片乌云密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拉扯着,犹如一块巨大的铅板,沉甸甸地压向太阳。

风雨欲来。

经人通报后,牧潇湘放下手炉交给在外面等候的小福子和宫女,抬脚走入殿内。

大殿两边跪伏着十来个穿着囚衣的身影。他们身后是手持刀剑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士兵。一旦妄动,刀会被毫不犹豫地砍下去。

室内正中间趴着一个人。他奄奄一息,手指不自然地扭曲变形。身穿被血液浸透的白色囚服,衣角有粘稠的血珠,滴滴答答地淌在地上,已经聚了一小摊了。

烛火摇曳,最上方的身影高大挺拔,手上的朱笔稳稳悬在案台上方。

暗香浮动,随着来人走进,室内本就微薄的暖意逸散。

牧潇湘大貂下的细白的手指缩起,走到不知是不是尸体的人旁边,毫无心理负担地就要对顾珩跪下。

动作被止住了。洁白的边角被一只带着血污的手拽住,弄脏了一角。

牧潇湘眼皮一跳。

安静没能持续多久。

嘶哑尖锐的声音恍若耗尽燃油下蜡烛,想挥发最后的残光:“陛下——”

这一声绝不是在叫上面那位,顾珩还没宣布他退位,现在名义上的皇帝依旧是牧潇湘。

今天这一幕是冲他来的。

不动如山的高大身影放下笔。苍白修长的手指动了动,轻点着膝盖,一下有一下,渐渐和耳边的滴答声重合。

拇指上的玉扳手随着动作在光线下一闪一闪,反射着幽暗青绿的光。像一滩古井无波的湖水,无端让人升起几分惧意。

顾珩似是在想些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苍天无言,苍天无言呐!!这天下,竟被那奸佞窃据!!”

“有心报国,无力回天,瞻印昊天,则不我惠,瞻印昊天,则不我惠——”

那声音沙哑破碎,好似破旧的风箱在艰难喘息。每发出一个音节,都像是用尽全力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

仿佛被砂纸打磨过,粗粝而又微弱,带着无尽的沧桑与痛苦,在寂静的空气中颤抖着传开,悲戚的情感让听者很难不动容。

两边跪着的人群传来骚动,被士兵更用力按住。

一边穿着软甲的士兵上前一步,重重踩在他头上。

那人的头重重砸在地板上,牧潇湘的衣摆却被拽得更紧,好像随时会被那双伤痕累累的手撕裂。

气氛不知何时变得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在等牧潇湘的动作。牧潇湘顿了一下,细细伶伶的手指扯住大貂边缘,用力拽了拽。

很意外,手指被很轻松扯下来了,也许刚才的嘶吼用光了这人最后的力气。

牧潇湘脸色苍白,上次的高烧还没完全好,还是带给他一丝病气。他心跳渐渐地急促起来。室内暖意稀薄,让他从胃部泛起一阵恶心。

他忍着难受,缓缓走到一边。

这是要对大周的忠臣不管不顾的意思。

死寂仍在蔓延。但牧潇湘放空大脑,不愿去想那人的结局。

然而有人不愿让他过得轻松,没等他站一会,有太监端着托盘走近他。

东西递到眼前。

那是一把手掌长的小刀。

刀身极薄,刃如秋霜,透着森冷的寒意。

牧潇湘抬眼,对上一双狭长幽邃的凤眼。

顾珩神色平静地看着被洁白大貂显得脸小,更精致漂亮的少年。

语气温和地就像在对一个小辈说话那样,轻声,慢条斯理地说:“陛下何不给忠诚的臣子一个痛快呢?”

牧潇湘顿了一下,缓缓伸手握住刀。握柄的棱角硌得他手指发疼。

无形的威压蔓延,似是无声的催促。

很快,牧潇湘起身,对地上的人发力刺下。

那刀和它的外表那样,锋利异常。牧潇湘那样小的力气,也能轻松刺入血肉。

血向空中溅射,淋了他满身满脸。身上的白色裘衣染上腥臭的血液,已然完全报废了。

但牧潇湘毕竟没有杀过人,刀只进了一半,另一半卡在骨头上。身下的人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求生本能让他大口大口喘着气。

这一幕令人齿冷。

忠心耿耿的臣子受尽刑罚,被苦难扭曲的瘦弱的身躯被效忠的君王刺下最后一刀。

他像一尾被抛上岸的鱼,胸脯微弱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下一刻这一丝游丝般的气息就会彻底断绝。

本能的求生意志却又让他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

人还没有死,疼痛让这个人还受着最后痛苦的折磨。

牧潇湘抽出了刀,这次没有刺歪。

四下皆静,一阵毛骨悚然的静默。

戏剧落幕了。上首的男人似乎终于看够。

静静候在一边的太监收回了刀。退到阴影里。

男人似乎笑了一下,语调依旧轻柔:“陛下感觉如何?”

牧潇湘垂眼冷淡回应:“不如何。”

“可是在责怪在下令您杀死忠臣?”

这个人好像想用慢刀剔肉,已经笃定了牧潇湘平静的外表下埋藏着对他的怨恨和憎恶。想用这样的审问窥见他崩溃似的。

少年长睫掀起,被红色染脏的清冷面孔倒让他像索命的艳鬼。

乌黑澄澈的眼睛里,宛如宁静的湖水,明镜般照出一切虚伪丑恶。

“既然想要这个名,成全他,没什么不好。”

这本小说里的男主,顺应读者需求,毕竟需要是代表正义的一方。所以杀的君主,必然是昏庸无能的君主,攻下的国家,百姓必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忍受着苛政暴税。

刚刚死去的人是文中提过的某个大臣,原文的原主没有来,但他依旧死在今天。

虽然被临时推上皇位,骄奢淫逸,但一直以来从没有人过来给原主上书规劝。朝堂是那几个公卿的一言堂。

大家都很和谐地捞着国库的金银。利益往来间,管弦之乐不绝于耳,绫罗绸缎,珍馐美酒从没有断过。底层人的哀歌穿不透厚厚的宫墙。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从来没有人跳出来试图改变这个国家。那么为什么,今天突然有人站了出来呢?

为了名。

为了名垂千史,想要让自己“为君而死,忠诚报国”的美名被史书传唱。牧潇湘不理解他们。

在他看来,没有比命更贵重的东西。

那名臣子,自他进门,便一直激怒顾珩,喊叫的那两声什么都改变不了,除了被杀不会有第二条路。

他不知道吗?

他知道。但是不叫怎么能显露他的忠诚呢?他要用牧潇湘的冷酷无情,用他的冷眼旁观,用他的千古骂名为自己的名声铺路。

甚至那种被君王抛弃的感觉,恰恰合了他的表演。

顾珩淡淡地撩了下眼,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情绪:“陛下知道,难道不恨?”

被这样利用,你难道没有怨恨吗?

“我不在乎的东西,他在乎。他不在乎的东西,我在乎。互利共赢的事情,我要恨什么?”

牧潇湘疑惑地看着他。

因为不曾期待,所以也不会怨恨。

顾珩意识到了他的言外之意。

他眼底飞快地闪过一点讶异之色,空气又陷入沉默。

不知站了多久,牧潇湘感觉到手脚发凉,脑袋又昏沉起来。

眼前逐渐模糊,牧潇湘好像听见一声轻哼,但仔细去听,又似幻觉。

这时有太监动作了,带请他离开。

……

重回温暖的小轿,牧潇湘僵冷的手指仿佛才有了知觉。他控制了许久,才没让胃里的东西吐出来。

回去的路上,他没看见的是,一道身影很快跟上轿子,鱼一样混入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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